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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第1页)

八了。并且有时李寂也开始为那些贪官开脱,说他们在一种结构中被同质化的不可避免性。我问他,政治家是如何变成政客的?他说,政治家太少,全世界出现不了几个,政治家是在和政客的斗争中出现的,所以,政治家多半都在牢里。我说,我很担心你。李寂让我放心,说,我有度的,我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没有放弃理想,我只是暂时把理想和实践分开,暂时分开。。。。。。

但我观察到,李寂由此开始变成一个极度矛盾的人,他常常应付完工作,就看那些他以前爱看的书,比如《甘地自传》、《纳尔逊…曼德拉》、《万历十五年》和《张居正》。他对我说,我大概只能去研究我的理想了。看上去他对工作出现了从来未见的消极态度,直到西坑瓦斯爆炸事件的发生。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下午三点,我们得到消息,说西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当时李寂正因为肝炎住院,他拔下输液的针头就往西坑煤矿去了,我担心他的病,就跟了去。那几天我亲眼看到了他如何带病工作,他拚了命似的在第一线指挥抢救工作,直到当场昏倒在井口。我带他回到医院抢救,医生说,你再迟来一步就完了,李寂出现了重度黄疸,已接近爆发性重症肝炎的边缘,差点儿死掉,后来才被救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像电影上的英雄人物一样,问我,又死了几个人?我知道他问的是煤矿上的事,我说,你差点儿快死了。他说,我死了也换不回他们的命。

李寂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二十万元用一个匿名寄给了此次矿难的善后处理委员会当了善款,这是我帮他寄的。用的是“刘良心”的名字;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向上面递辞呈。他准备为此事下台。可是他的辞呈被打了回来。市里对这次矿难的责任认定为:个别私营矿主为了追求利润,不惜破坏安全警报仪器,导致灾难发生,所以,矿主是主要责任人。李寂对市长说,我觉得我要为此付责任。市长说,不正确地延揽责任并不利于真相的查明和促进安全生产,你不担负主要责任,瓦斯警报仪不是你装的吗?李寂对煤矿的安全的确有严格的管理,是他坚持关闭了一些小煤矿,并强制持有开采证的煤矿装上瓦斯警报仪。最后,李寂只受到了一次记过处分。

晚上回到家,李寂对我说,他们怕担责任,恰好我给了他们理由。就是这样。一点勇气也没有。太自私了!太。。。。。。他突然发出了泣声,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流泪,他说,冷薇,大家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或者推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集体上面,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是我的错,会不会太自私了?我连忙抱住他,说,你千万别冲动,你要是站出来,我和孩子就完了,为了淘淘,你也要安全。他流了泪,说,这和我当初的理想差得太远了,太远了,冷薇,我觉得我太自私了,太没有勇气了。我说,克林顿不是也照样撒谎吗?撒了谎不是照样不下台吗?他说,他如果不说谎,或者如果他愿意因为撒谎而辞职,他就会从一个有才能的总统,变成美国历史上伟大的总统,因为他是第一个公开认错并为此付出代价的总统。我说,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变,你太天真了,我绝对不许你这样做。他无奈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也没有勇气做,只是说说罢了。

随后他又让我用“刘良心”的名字寄了一万块钱作善款。到了去年,我记得是夏天的一个傍晚,他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准备辞职。我很紧张,问他,你不是要承担责任吧?他说不是,煤矿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是不想再当这个官了,我想离开官场,回黄河大学当老师。我说,随你吧,我没有意见。结果他第二天就向市委递上了辞职报告。

但出乎意料的是,报告没有被批准。他被叫去开会,到了半夜才回来,我担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五六个人围着我,一直劝我留任。我说,他们还是看重你的嘛。他听了笑了一声,脸上露出非常痛楚地神情,说,冷薇,你太幼稚了,我告诉你,他们不想让我下船,你知道吗?我一旦上了这船,就没下船的事了,这是一条规则,不管你贪还是不贪,你都不可以出局,不可以离开这个游戏。我一听就说,哪有这样的?人家不玩了不行吗?他说,不行,他们知道我的个性,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的市长日记就有七大本,他们要我和他们玩到底。我问,那怎么办?他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辞职回去当一个平民,当一个老师,冷薇,我突然想,也许我没有失败,这不算失败,我还能教书,我会把我思考的东西教给更年轻的人,他们会有希望的。

二十七。说出他的一切(4)

我听了就哭了,因为我想到了他年轻时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那时他多么年轻,多么有朝气,多么有理想。李寂说,你哭什么啊,我失败不一定代表我的学生会失败,我失败不能完全怪官场,不能怪那套班子的几个人,我现在明白了,怪我自己,我如果真的足够坚强,理想足够清晰,我就不会失败,我就不会收那笔钱,即使我市长没选上,我也不会收那笔钱,可是我收了,我的的良心就有了漏洞,我的所有理想、抱负和信心都从那个漏洞里漏得精光,所以我不怨天忧人了,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把我压垮的。也许,我的学生不会像我这样。他们会坚持到底,不会软弱,他会警惕自己的罪恶,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罪恶,即使他快被打垮了,也不会破罐破摔,因为理想不是幻想,理想是真的,幻想是假的,幻想只是幻想,我把理想变成了幻想,没有坚持住。冷薇,你放心,我一定能成功地辞职,我有办法。

李寂很聪明,他通过《新樟坂报》先斩后奏把他将要辞职的消息公开,立即成为不恋官位的典型。报纸大幅报道他愿意辞职为平民回大学当老师的事迹,受到群众的普遍称赞。

李寂终于回到学院,但市长非常恼火,开始追查他受贿二十万的事。这是想公开处理李寂的信号。这件事上面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追查而已,现在突然在李寂成功辞职后重新恢复调查,让李寂十分痛苦。他被纪委带去冶金宾馆调查了几天,回到家里,我看他瘦了一圈,我问他们打你了吗?他说,没有。他一直到晚上都不说话。后来我问他,到底会怎么样?他说,我不怕坐牢,是为了你和淘淘,要不我早就自首了。我说,钱不是退了吗?他说,我到今天才知道,当初煤矿的钱是市长让那矿主一定要送到我手的。我听了非常震惊,说,这么阴险啊。

李寂慢慢把头低下去,双手掩住脸,我看出他心中积压着像山一样沉重的痛苦,他低声说,现在,有一个人突然进来,把我杀了,多好。。。。。。我听了扎心,让他不要乱说。他却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杀我。我说你在胡说。他说,如果有人来杀我,我绝对不反抗。我真该死,拿了那个钱,当我看到几十具尸体躺在矿井边上,他们的脸皮被水浸烂,像石蜡一样,是蓝色的,眼珠泡过以后像塑料球一样,我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被水泡过好几天的蓝色的尸体,我最近一直做梦,梦见这样的尸体和我傍着肩,到矿井上工。冷薇,真的,如果有人来杀我,我不反抗,我连结果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了。

果然,他的话应验了。他说过这话只过了到五六天,胡土根和陈步森就来了,把他杀了。所以,我丈夫没有反抗,他死得很惨,不会比矿上死的人更舒服。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他们杀了李寂,杀了我丈夫。杀了那个有理想的人,杀了那个有错误的人。无论如何,他是我丈夫。我想通了,我要说出一个真实的李寂,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在决定说这些之前,我对着李寂的遗像哭了一夜,问他我可不可以这样做?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我爱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这半年多来,我听到的声音很杂,我听不懂他究竟要我做什么?我以为帮他雪耻和报仇就是他的意思,可是我昨天晚上听到了,他要我说出一切,说出他的理想,也说出他的痛苦,说出他的爱,也说出他的罪。现在,我说完了,我谢谢你们对我这半年来的关心,谢谢所有爱护我的人。李寂忠实的妻子:冷薇。

二十八。一审判决(1)

冷薇的公开信使樟坂动荡起来。虽然公开信中提到的市长已经调离,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大新闻。有人认为这是真相的公开,有人却指出这完全可能是冷薇的一次成功的自我辩护和炒作。事实上公开信确实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据传市府已经派人和冷薇接触,有人预测这是一次真正报复的开始。但更多人却愿意把它看成一次和解行动,因为冷薇在公开信中把丈夫的受贿事实公诸于世,表明了这个女人早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而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告慰所有死者的亡灵。

据报一名重要的当事人胡土根在得知冷薇公开信的全文内容后,陷入了沉默。当时潘警官带领检察官董河山拿着公开信和他核对事实时,胡土根久久没有说话。我们无法猜测胡土根是否被冷薇的自我剖白所打动,或者他已经相信冷薇对李寂的描述具有真实性,但他的确是沉默了。董河山问他,在西坑煤矿发生瓦斯事故时,李寂确实到过现场吗?胡土根说。。。。。。是。董河山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提及,以至于让我们误认为你是在饭店第一次见到李寂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胡土根说,当时我只关心我爹的死,没注意别人。

冷薇的公开信看来并没有对李寂谋杀案中陈步森和胡土根的命运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力。十天后,陈步森和胡土根出庭听候法院对李寂谋杀案的一审判决。当法官宣布陈步森和胡土根犯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时,沈全看到陈步森的脸上明显出现吃惊的表情,然后这种吃惊的表情稍纵即逝,转为落寞;胡土根的表现却让现场的人诧异,他在听到对他处以死刑的判决时,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拍着围栏的栏杆,还伸出手去打了一下陈步森的头。有人说胡土根是故作镇静,但沈全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平常人难以置信的冷酷。当然,最失望的是刘春红和周玲,刘春红当场扑到周玲怀里哭出声来,周玲抱着刘春红,轻声安慰她。沈全的脸上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失败的情绪。他没有成功。或许说他的辩护为陈步森厘清了部份的真实,但终于未能挽回他的生命。他和座位上的苏云起对视了一下,苏云起的表情凝重,但很平静。

陈步森被押出法庭时,刘春红冲上去,被法警拦住了。刘春红对陈步森喊,上诉,上诉!我们还有机会。胡土根却对刘春红喊了一句:没机会了。

陈步森和胡土根回到看守所,被带上了脚镣。大家围上来问判决结果。胡土根笑着说,我要往生了,今天请客。往生就是死的意思。大家听了就沉默了,没人说话。胡土根说,怎么?没有愿意请我的客?这时大家都说,我请,我请。胡土根说,陈步森,你不想让大家请一顿吗?陈步森阴着脸,说,好啊。胡土根走到他面前,说,你就这么怕死?陈步森摇摇头。胡土根问,那你干嘛端着一苦瓜脸?我们走进那个人家时,不就是准备好了死吗?陈步森不说话。胡土根说,我们没杀错人,我知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她,不会原谅李寂,你知道为什么吗?陈步森看着胡土根,说,你一点都不相信冷薇说的话吗?胡土根说,我相信,可这有什么用?陈步森说,李寂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胡土根一下子没说出话,后来他说,陈步森,你在替谁说话?他还要怎么坏?他管煤矿,我的父亲就在他管的煤矿死了,我还赔不到钱,他还要怎么坏?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是死到临头还糊涂啊,那个女人讲了一堆她自己的事,关我屁事啊,她讲了那么多,讲过我吗?讲过我死了爹吗?讲过她老公要负责任吗?讲过要偿命吗?她向我认过错吗?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到底他妈的是谁啊?我弄死你!

大家涌上去把陈步森抵到墙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他站不住就往下滑,坐在地上,只是用双手护住头。打完了,陈步森满脸是血,流的是鼻血。武警发现了,喝令他们散开。陈步森跑到水池处清洗,血水流得满地。

洗完后他端了一个小凳子坐到了墙角,那一刻陈步森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升上来。死刑判决带给他的失败感还没过去,他已经被号子里的人抛弃了。陈步森看着被铁网分隔的天空,第一次真正地想到了死的问题。过去他想的只是死的概念:他可能会死。现在,死就像接下来要吃的午饭一样明确无误。陈步森倒是没有对死产生绝对的恐惧,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挫败感。他以为他应该是不会判死刑的,但现在的情形是:他只能选择死亡。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从他信主那一天开始的新生活,那种给人信心和喜乐的新生活马上面临中断,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玩具,却转眼就被人夺走,陈步森无法掩饰心中悲伤。

这时,潘警官打开门叫他的名字,说有人见他。陈步森被带到提审室,来看他的是沈全和苏云起。沈全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力。陈步森说,我很感谢你。苏云起说,你还好吧?你怎么受伤了?陈步森说,碰的。苏云起说,你不要干傻事儿,我们是有主的人。他以为陈步森撞墙受的伤。陈步森说,不会,真的是碰的。沈全鼓励他说,我们还有上诉的机会,这不是终审结果。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不想上诉了。苏云起和沈全对视了一眼,沉默了。陈步森说,胡土根不上诉,我也不上诉。沈全有些着急地说,他不上诉跟你有什么关糸?他连律师都不请。陈步森说,他说我怕死,可是,我不怕,至少比他更不怕死。沈全说,怕死还能比赛的吗?陈步森对苏云起说,不是有天国吗?我怕什么。苏云起点点头,说,是,有天国,你不怕死是对的,对于我们有信仰的人来说,没有死这回事,只是过了一扇门。陈步森说,我该做的都做了。苏云起说,不过,没有人能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这命是上帝给你的,你剥夺李寂的生命是不法的,一报还一报重新剥夺你的生命,是否能达到真正的目的?你今天为了保命去上诉,我不支持,但你为了公义上诉,我认为这是你的权利。沈全说,你还是上诉吧,上诉状我会写,但需要你的签名。。。。。。。陈步森呆了好久,说,好吧。

二十八。一审判决(2)

就在他要离开时,陈步森问,冷薇怎么又回医院了?苏云起说,她没病,只是压力很大,想躲避一下。苏云起看着陈步森的脸,说,她怀念在精神病院的那一段日子。陈步森听了,脸上慢慢浮现笑容:真的?。。。。。。苏云起点点头,说,是。

苏云起和沈全走出看守所,他问陈步森上诉胜诉的机会有多大?沈全说,一切尚未可知,因为这个案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冷薇的公开信确实对案子产生了影响,但不知道在将来会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苏云起说,我担心这段时间陈步森的情绪会产生波动。沈全说,速战速决对陈步森不利,上诉能拖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对陈步森越有利,总之李寂的真相对陈步森是有利的,我指的是冷薇对陈步森的态度。

这时苏云起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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