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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鸟在通往小儿科诊疗室和特殊婴儿护理室的岔路口犹豫不决,一个摇着轮椅迎面而来的青年患者很不高兴地盯着他,要他让路。轮椅上本该放脚的地方放着一台大型旧式收音机,而其他地方也看不见这位患者的两只脚。鸟惭愧地把身子贴到墙边上,患者又一次威吓似的盯着用脚支撑上身的这类人的代表——鸟,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鸟目送他远去,叹了口气。如果鸟的孩子现在还活着,鸟应该直奔特殊婴儿护理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须去诊疗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续。这是赌博。鸟迈步向诊疗室走去。在意识表层,他明确地把赌注押在了孩子的死这一边。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鸟感到愧疚: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审判之神的话,那我就是有罪的。但是,这种罪孽感,和在急救车上用“像阿波利奈尔似的头缠绷带”形容婴儿时袭来的悲哀一样,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鸟像去会情人一样加快了脚步,去倾听孩子死去的报告。听到死亡报告,履行各种手续(鸟心里盘算着,医院方面对解剖肯定很积极,手续一定很简单,倒是火葬手续比较麻烦)。然后,今天我一个人去给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报告不幸。我也许会对妻子说,这个因脑病而死去的孩子,是连接我们身体的纽带。我们应该能重新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然后,仍旧是不满,仍旧是不充实的希望,仍旧是遥远的非洲……

鸟斜着头,向诊疗室低低的窗口里张望,护士也从里边向外看他。鸟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了昨天把孩子运送到这儿的情形。

“哦,那个脑疝的孩子,”这个嘴唇周围长着几根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舒展,轻快地答道,“请直接去特殊婴儿护理室吧。特殊婴儿护理室,您知道吗?”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说,孩子还没死吗?”

“当然还活着呀!挺能喝牛奶的,手脚也都很有劲儿,祝贺你!”

“可是,脑疝……”

“嗯,是脑疝。”护士完全没有在意鸟的踌躇,微笑着说,“是第一个孩子吗?”

鸟只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匆匆返回走廊,向特殊婴儿护理室方向走去。鸟赌输了。鸟该付的赌金是多少呢?摇轮椅的患者又与鸟在拐角相遇,这回鸟目不斜视地一直往前赶。两人快要撞上的时候,轮椅患者慌忙让开了路。鸟现在不要说顾虑他,连他的残废也忘记了。如果说,坐在轮椅上不满地目送着鸟的背影的患者没有两腿,那么,鸟的内心则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一样空空荡荡的。在鸟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歌唱。鸟的呼吸短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连接医院本部和住院楼的长廊呈吊桥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鸟的不安情绪。而住院楼里那条两侧排满了病房的走廊,则像一条暗渠,通往远方仅有的一丝灯火。面色苍白的鸟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

特殊婴儿护理室的门像冷冻室的门一样包着白铁皮。鸟很害羞地轻声向里面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又一次陷入了昨天刚刚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时所感到的那种耻辱情绪。护士神气十足地开门让鸟进来,接着关上了门。就在这当儿,鸟从挂在门口柱子上的椭圆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额头和鼻子上都浮着油汗,嘴唇半合半张着,还有自我封闭式的黯淡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的模样。鸟厌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但这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里。我将会不时地回忆起这张脸,并因此而感到痛苦。鸟灼热的脑袋里,掠过这样的预感。

“知道哪个是您的孩子么?”

护士走到鸟的身旁问,就像在问这座医院里最健康、最漂亮的婴儿的父亲。但她既不微笑,也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好意,因此,鸟认为她的提问只不过是特护室的惯例而已。一瞬间,不光是发问的护士,包括那两个正在一台摆在长方形屋子角落里的大型快速热水器下洗着一大堆哺乳瓶的年轻护士、一个在她们旁边称奶粉的中年护士、一个正在狭窄的桌子上翻阅病历的医生(那桌子紧挨着乱七八糟地挂着黑板贴着纸的墙壁),以及那个在他旁边正和一个矮个子男人(看起来这男人和鸟一样,也是收容到这里的一颗灾厄种子的父亲)交谈的医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鸟的身上,默默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鸟透过宽阔的玻璃窗环视了一下婴儿病室,一时间,医生和护士们在他内心意识里都不复存在了。鸟就像一头两眼干涸阴险的美洲狮子,站在白蚁巢的高处寻找草原上的弱小动物一般,远远地眺望着那些婴儿。

房间里充满了明亮得近于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而是真正的夏天,是在夏天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射烫了一下。房间里排列着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似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里,模模糊糊的。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萎靡不振。这是一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都像潜水服般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束缚者的印象。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上(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还有的脚脖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因输血而裂了口的脚脖),他们简直就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玻璃窗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闭紧嘴唇。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嘛,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就叫作《双鹰旗下进行曲》。那家伙大概是埋没在市井里的古典音乐通吧。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焦躁地反复在婴儿床当中寻找。突然间,所有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哭叫着,活泼地扭动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士投去询问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但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和那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一起,继续进行着游戏。

“不知道吗?在保育器里。你看哪个保育器是你孩子的家?”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水槽。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雏鸡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上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脸就像消遣漫画里很成熟的小孩,睁眼望着鸟,仿佛他也参加到了护士们的游戏里。毫无疑问,他不是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乌黑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上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士,似乎在表示这样的游戏再也无法接受下去了。他站立的地方角度不好,又受室内光线限制,想看清其他保育器里的内容是不可能的。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特意把婴儿放在容易看的到的地方。”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因为这句话,护士医生们对鸟的关注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对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殊婴儿护理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去。自从进入特殊婴儿护理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一样,被纱布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擦前额、眼睑和脸颊上的汗。他把双手按在眼球上,一刹那浊黑深红的火苗升腾而起,头朝下坠入深渊的幻觉立刻出现在眼前。鸟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窗里,像走进镜子里的人一样,去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好架势等在那里。随后,鸟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他和特殊婴儿护理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就像刚刚治好的烫伤留下的疤痕一样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婴儿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无疑就是他后脑部突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测锤。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受了挤压,头又尖又长。孩子的脑袋如同楔子一般,比那个瘤更直接、更强烈地嵌进了鸟的内心,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和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大为不同、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活到什么时候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婴儿长着像煮虾一样通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拖曳着锤子般沉重的肿瘤,猛烈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之类的危险植物。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张婴儿床,或者一台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了雾似的蒸汽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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