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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圣婴(第1页)

噩梦降临,揭示了无名的疯狂,

烹煮的胎儿,只为撒旦的盛宴。

老巫婆她盯着沸腾的汤锅,

献给魔鬼一截婴孩的小腿。

——《灯塔》,查尔斯·波德莱尔

如果你是一名中世纪历史专业的毕业生,你会发现自己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在网上搜索“中世纪”和“历史”两个关键词,结果显示你的最佳职业选择就是打扮成村姑的模样,在“中世纪时光”游乐场卖蜂蜜酒。读研便成了你的唯一出路(真的,我没开玩笑),你一头扎进13世纪法国那些装饰精美的手抄本中,把七年的光阴拱手送给了落满灰尘的古书。你眯着眼睛驼着背,费尽心思地钻研那些字迹模糊的拉丁文,期待有朝一日能混进大学教书。

我确实考虑过学术生涯,但我既不聪明也没耐性,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和象牙塔的生活比起来,外面的世界太过残酷无情。大学四年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写了50页的学士学位论文,题目叫《我们的形象:中世纪晚期巫术理论中对恶魔诞生的遏制》。

这篇论文主要关于中世纪晚期时的女巫审判,我一度将其视为人生中的一大著作。我所说的女巫,不是头戴黑色尖帽、脸上长疣的万圣节贺卡巫婆,而是在中世纪被控使用巫术而处以火刑的女性(有时也有男性)。据不完全统计,整个西欧至少有五万人受到使用邪术(即有害的法术)的指控,他们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吊死、淹死,死前还惨遭各种非人折磨。但这五万人仅仅是被处死的人数,因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到审讯的人,简直数不胜数。

遭受迫害的人以女性居多,罪名可不是使用幸运兔脚和媚药等入门级巫术,而是与撒旦缔下契约,传播死亡,祸害人间。那时的欧洲人没什么文化,认为女巫和恶魔达成交易的方式只有交媾,也就是所谓的“以性封缄”。

人们相信,这些女巫除了在黑弥撒中与撒旦淫乱,还拥有召唤风暴、杀死农作物、让男人阳痿、夺取胎儿性命的能力。中世纪和宗教改革时期发生的一切不可控事件,恨不得都能归到女巫头上。

21世纪的人才不会把巫术当回事,我们会用轻蔑的口吻说:“得了吧,我可不觉得骑着扫把飞的巫婆和肉体交易有什么了不起,中世纪的家伙太小题大做了。”但是中世纪的男女老少坚信巫术确实存在,就如同我们坚信地球是圆的、吸烟能致癌的道理一样。不管住在城里还是乡下,农民还是教皇本人,他们知道女巫就生活在他们中间,她们杀婴儿、毁庄稼、用下流的姿势和撒旦性交。

16世纪最出名的一本书当属《女巫之锤》,由宗教裁判官亨利希·克拉玛所著,专门教人如何猎杀女巫。如果你想找出村子里的女巫并把她解决掉,此书就是你的应用指南。书里貌似假借一个瑞士女巫之口,以第一人称叙述了女巫对新生儿实施的罪行:

我们是有一套方法的,主要向未受洗礼的婴儿下手……我们施咒害死摇篮里的婴儿,或者趁他们在父母身边熟睡时动手。这种方法的好处是,父母要么以为自己不小心压死了孩子,要么以为孩子死于自然原因。然后我们偷偷把死去的婴儿从坟里挖出来,放进大锅里炖得烂烂的,直到肉骨分离,烩成一锅浓汤。比起喝汤,我们更在乎用婴儿熬制人油,我们的法力、性欲还有飞行的魔力,全靠婴儿油中的精华。

被告女巫对杀害婴儿的指控供认不讳,还承认了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行径——实际上大多数供词都是强行逼供的结果——比如吃婴儿的肉,喝婴儿的血。最流行的说法是,她们把吃剩的骨头碾成油膏,涂在扫帚柄上,这样一把普通扫帚就变成了飞行工具。

我之所以要提起女巫谋害婴儿的历史,是想说明我还没有见过死婴什么样儿,就写了一篇关于死婴的论文。当你翻开人生崭新的一页,你会觉得终于能和往事说拜拜了:“见鬼去吧,中世纪巫术理论;见鬼去吧,迂腐脆弱的死亡哲学;我必须停笔,无须在没人爱看的理论上纠缠;我正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实践中去!每天我汗流浃背,火化尸体,只为得出眼见为实的结论!”但是,摆脱过去重新来过可没那么容易,巫婆害死的宝宝正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之前提到过,进入西风的冷库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摞高高堆起的棕色纸箱,每一个纸箱都贴有标签,表明里面躺着一具新鲜的死尸(有时也不是特别新鲜)。而那些死去的小可怜,也就是婴儿的尸体,一般不会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他们静静躺在冷库角落里的金属架上,宛如一个悲伤的小花园。大一点儿的婴儿裹在厚厚的蓝色塑料袋里,你要是打开袋子,就会发现他们几乎和普通的宝宝一样,头上戴着小小的毛线帽,脖子上挂着心形吊坠,手上还戴着小手套。如果身上不是冷冰冰的,你真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

小一点儿的婴儿——确切来说应该是胎儿,还没有你的手掌大,所以没办法用塑料袋包裹,只能泡在盛有福尔马林的罐子里。他们浮在里面,像是中学实验课用的标本。英语中有很多委婉的词汇用来形容令人难以接受的事物,比如我们称这样的胎儿为“夭折”,但其他语言比英语大胆得多,比如西班牙语nacidomuerto,德语totgeboren,法语mort-né,直接称其为“死胎”。

这些婴儿来自于伯克利和奥克兰的大型医院。如果婴儿死在母亲子宫里,或者在出生后不久夭折,医院负责承担婴儿火化的费用,不用家长掏一分钱。医院的做法很慷慨——即使殡仪馆一般给打折,火化婴儿也得花上几百美元。当然,没有一个母亲愿意从医院得到这种免费服务。

我们从医院敛回婴儿的尸体,安放在冷库的“小小花园”中。一周有时只有三四具,有时会更多。我们每火化一具婴儿尸体,医院就寄给我们一张支票。与火化成年人的手续不同,婴儿尸体到达火葬场之前,医院就已经填好了加利福尼亚州死亡证明。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缠着刚刚遭受丧子之痛的母亲,例行公事地问她问题(“您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怀孕时抽过烟吗?一天几包?”)。

有一次,克里斯去旧金山湾另一头的法医办公室敛收尸体,麦克便派我去医院取回本周的婴儿。我感觉这种活儿稍不留神就会搞砸,于是要求他仔细给我讲一遍流程。

“医院后面有个卸货处,你把车停在那儿,然后到护士站说你来取婴儿。他们会给你一些表格,填完就能把小孩领走,没什么难的。”麦克保证道。

十分钟后,我把车停在医院后面的卸货处,推着轮床进了医院。给婴儿用成人尺寸的轮床的确有些可笑,但比起把婴儿夹在腋下、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还是轮车更保险。我都能想象自己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不停地把婴儿掉在地上,就像一个手里拎着超多杂物的妈妈,恨不得赶紧抄近道把东西放到车上。

按照麦克说的,我先去护士站报到。可到了之后,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难以启齿。和不认识的人初次见面时,我会习惯性地灿烂一笑,跟人家寒暄几句;但如果是去取尸体,我就笑不出来了,免得看起来欠揍:“嘿,你今天怎么样?我来取婴儿的尸体。顺便说一句,宝贝儿,你的耳环真漂亮。”但话说回来,如果一边低头摆弄手指,一边面无表情地告诉人家你来干吗,你就成了殡仪馆来的怪胎,所以得把握住平衡:活泼,但不失严肃。

几个护士交头接耳一番,确认我有资格领走婴儿的遗体,就让保安领我到医院太平间。保安是个凶巴巴的女人,对我此次来访的意图清楚得很,一点儿想要配合的样子都没有。我笨拙地试图把轮床推进电梯,几次都磕到了墙上,最后总算成功搞定。电梯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保安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非常合理:“你为什么推个轮车?”

“这个嘛,”我回答说,“你知道的,嗯……就是把婴儿带出去。”

她很快回嘴:“之前那个人用的是小纸箱。那人今天怎么没来?”

一个纸箱。真他妈天才。这是个谨慎的做法,不仅方便携带,而且合乎情理,一次还能装下好几个婴儿。麦克为什么没告诉我?我真是太失败了。

保安打开太平间的大门,示意我进去,自己却往门口一站,双臂交叉在胸前,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屋子里摆着好几排一模一样的不锈钢冷柜,我完全不知道婴儿放在哪个里面,只好硬着头皮向她求助。

“怎么,你不知道?”她冷冷地说,然后慢慢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其中一个冷柜。我把婴儿一个一个从里面拿出来,固定在轮床上,整个过程看上去愚蠢透顶。女保安跟在我身后,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默默祈祷死神教母赶紧现身,用魔法把轮车变成纸盒或牛奶箱,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只要别让我用成人尺寸的轮车推着这些小尸体招摇过市就行。

就当我觉得终于可以“活泼但不失严肃”地溜之大吉时,女保安给了我致命一击:“女士,你要在这些表上签字。”我身上带笔了吗?呵呵,当然没有。

我看到她上衣口袋里插了几支,于是说道:“不好意思,能借你的笔用一下吗?”这时她向我投来一道目光,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和轻蔑,好像是我亲手害死了这些婴儿,而且毫无悔过之意。这应该是我迄今为止被人鄙视得最狠的一次。

“那你得把手套摘了。”说着她瞥了眼我的手,意思是我还戴着搬婴儿用的橡胶手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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