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说:“听着,提金斯,借给我两百五十块吧。他们说你是个该死的有钱人。我的账户都空了。我还有个烦人的毛病。我的朋友都不理我了。我一回国就得上调查法庭。但是我的精神不行了。我必须要回去。”
他接着说:“我敢说,这些你都知道了。”
从一想到要给这个人钱就感到的突然、强烈的憎恨来看,提金斯知道他内心的一切算计都是基于和瓦伦汀·温诺普住在一起——等到可以在小山上挺直了身子站起来的时候。
他在上校的地窖里找到了他——那个地方真的就是个地窖,一个农场最后的遗迹——他坐在他的行军床边上,穿着短裤,卡其色的衬衫领口大敞开。他的眼睛有点充血,但是他的剪过的银灰色的头发居然丝毫不乱地打着卷,他灰色的唇髭漂亮地翘着。他的银背梳子和一面小镜子正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桌子上。在油灯的光亮下,灯就挂在头顶上,这个潮湿的石头地窖微微有点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很有精神,整洁而且有魄力。提金斯好奇日光下他会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就没有在日光下见过这个家伙。在镜子和梳子的旁边,歪歪倒倒的,有一个空烟斗,一只红铅笔,还有提金斯已经看过的白厅发来的黄白色的文件。
他一开始先用一副锐利的、直直的、充血的眼神盯着提金斯。他说:“你觉得你可以指挥这个营?你有什么经验吗?听说你建议我休两个月的假。”
提金斯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冲突,甚至还会有威胁,结果什么都没有。上校只是一直专心地盯着他,什么都没做。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长长的双手,一直到手肘都露在外面,放在两个膝盖上,膝盖分得很开。他说如果他决定了要走,他可不想把他的营交到一个会把部队败坏掉的人手里。他继续直直地盯着提金斯。那种说法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显得很奇怪,但是提金斯明白那么说的意思是他不想让他的营的纪律败坏下去。
提金斯回答说,他不认为他会让队伍的纪律败坏下去。
上校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军人,对不对?”
提金斯说他在前线上指挥过一个满员的连队——几乎和营里现在的人数一样多,而在后方的时候,他还指挥过一支正好是现在营里人数八倍的队伍。他不记得有什么人投诉过他。
上校冷冷地说:“好吧!我还真是对你一无所知。”
他又说:“你前天晚上指挥我们营撤退还不错。我自己当时没法做到。我不舒服。我欠你一次。士兵们看起来很喜欢你。他们受够我了。”
提金斯觉得自己像绷起来的布一样紧张。到现在,他已经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去指挥这个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想。他说:“如果变成了运动战的话,长官,我其实没有多少经验。”
上校回答说:“我回来之前不会变成运动战的。如果我还回得来的话。”
提金斯说:“现在不是已经很像运动战了吗,长官?”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向上级询问信息——而且还暗自确定他会得到确切的回答。
上校说:“不是,这只是要后撤到准备好的防御阵地而已。如果参谋部做好了自己的工作的话,一直到大海都会有给我们准备好的防御阵地的。如果它没有,战争就结束了。我们就完了,死定了,挂了,全灭了,不存在了。”
提金斯说:“但是如果这场大攻势,按照旅部的情报,马上就要开始……”
上校说:“什么?”
提金斯重复了他刚说的话,接着说:“我们有可能会被撵到下一个准备好的防御阵地后头。”
上校看起来是在把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
“不会有什么大攻势的。”他说。他又开始接着说:“师部有……”重重的一击晃动了他们背后的小山。上校坐在那里不太在意地听了听。他的眼睛忧郁地落在了他面前的文件上。他头也不抬,说:“是的,我不想让我的营被败坏!”他又继续读着——从白厅发来的公文。他说:“你读过这个了?撤退到准备好的防御阵地上和在野外运动是不一样的。你从堑壕到堑壕的攻击是怎么做的照着做就好。我猜你会用指南针找对方向吧。或者找个人帮你看。”
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摇动了大地,但是距离要稍微远点。上校把那张白厅的公文翻了过去。用别针别在背面的是旅长亲自写的便条。他是用忧郁、毫不惊讶的眼神看着这张便条。
“来真格的了,”他说,“这些你都读过了?我得回去处理这个问题。”
他大喊道:“真是不走运。我本来想把我的营交到一个了解它的人手上。我觉得你不行。尽管或许你行。”
一大堆的火钳通条和灰铲,全世界所有的火钳通条和灰铲刚刚落到了他们头上。听起来好像是因为有回音,所以这个声音绵绵不绝,但这是不可能的,它只是在不断重复。
上校不在意地抬头看了看。提金斯提议要去看看。
上校说:“不,不用。有问题诺丁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不可能有问题!”诺丁就是那个小黑眼睛的副官,就在旁边的地窖里。“他们怎么可以期望我们一九一四年八月[173]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他们怎么可以期望我记得发生了什么?在训练营地里。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但是没有恨意。“不走运……”他说,“在营里还有……还有这个!”他用他的手背敲了敲那份文件。他抬头看着提金斯说:“我猜我可以把你弄走,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也许我不行……坎皮恩将军把你安插进来的。据说你是他的私生子。”
“他是我的教父,”提金斯说,“如果你交一份说我坏话的报告我不会抗议的。当然,前提是报告我缺乏战斗经验。用其他任何理由我都会去旅长那里抗议。”
“都一样,”上校说,“我的意思是教子。如果我真以为你是坎皮恩将军的私生子,我就不会说出来了……不,我不想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是因为我的错误你才不了解营里的情况。是我把你推到一边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文书工作到底有多混乱。他们说你是个打文件战的好手。你原来是在政府办公室里工作的,对吧?”
重重的炮击有规律地落在地窖两侧的土地上。就好像是有山岭那么大块头的拳击手重重地右拳左拳交替攻击一样。这样很难听清楚人在说什么。
“不走运,”上校说,“麦基尼奇又疯了。绝对疯了。”提金斯听漏了几个字。他说他大概可以在上校回来之前就把营里的文书工作整理好。
巨大的声响像一团重重的云雾一样滚下山来。上校继续说着,而提金斯,因为对他的声音不是很熟悉,很多话都没有听见,但是在一阵空当里,他听到了,“我不准备交一份说你坏话的报告,以免烫了自己的手,还有可能让一个将军记恨我——把已经疯了的麦基尼奇要回来……不能够……”
声响又滚了下来。上校听了一次,把他的头转向一边,抬头看着。但是看起来他对自己听到的声音很满意,然后又开始读起近卫骑兵团发来的信了。他拿起铅笔,在几个字下面画了线,然后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地用笔尖戳着那份公文。
每过一分钟提金斯对他的尊敬就增长一分。这个人至少熟悉他的工作——就像一个机修工,或者不定期蒸汽船[174]的船长一样。他的精神也许毁了,多半是毁了,很有可能不吃兴奋剂他就坚持不了多久。他现在的样子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吃过的溴化剂起作用了。
而且,总的来说,他对提金斯很不错,而提金斯也必须要修改自己的看法。他意识到,让他以为上校恨他的人是麦基尼奇,上校是不可能说过什么的。他这种在军队里待久的人是不会说什么明确的话让提金斯抓到把柄的。而且他一直都用那种庄重的礼节对待提金斯,就是那种在军官食堂里,一位上校应该对他的首席助手表示出来的那种礼节。比如说,在吃饭的时候要穿过一道门,如果他们碰巧同时走到那里,他会摆摆手让提金斯先过,不过很自然地,在提金斯停下来之后,他会先走过去。而且他现在还非常的冷静,也很乐意回答问题。
提金斯一点都不冷静,他的烦躁是因为想到了瓦伦汀·温诺普,而之前他刚想到,如果那个攻势开始了,他应该去看看他的营。自然,还因为炮击。但是当提金斯打着手势再次提议要去看看的时候,上校说:“不用。你就老实待在那里。这不是什么攻势。不会有什么攻势的。这就是点额外的清晨的憎恨[175]。你听声响就知道了。那就是发四点二英寸的炮弹。没有真正的重炮。真正的重炮打不了这么快。他们马上就要转到伍斯特营那边,只会每隔半分钟落一发到我们这边,这就是他们的游戏。要是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又说,“听见没?”用他的手指向屋顶。声响转了方向。它就像一辆拉煤马车一样慢慢地转向了右边。
他接着说:“你的位置就在这里,不是在上面做什么。要是他们需要什么的时候,他们会来告诉你的。你,还有诺丁这样一流的副官,邓恩也是个不错的人,士兵们都隐蔽好了。人打得剩下三百多个就有这种好处。所有的人都躲进避弹壕也装不满。都一样,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也不是我的。这是场年轻人的战争。我们都是老家伙了。我熬了三年半,熬不下去了。只要三个半月,你也会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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