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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第1页)

给在岚山见面的年轻朋友:

我一直在等你。我这样讲,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但以我的心情而言,我真的只能这么说。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做了那么大坏事的人,内心经常处在不安当中,人自然而然就变得奇怪了。

当我在母亲喜爱的地方偷生时,好几次梦见非常可怕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前面,凶狠地斥责我,并且硬把我拉入牢房。梦里的我,是年轻时命案发生当时的我。我每日惶恐不安,几乎到了腿都会发抖的地步。知道梦境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现实中。说起来,我也是在等待这一天。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年轻、优雅、不盘问我任何事情的你,所以我很谢谢你。我做了惊世骇俗、十恶不赦的事,你却和颜以待。为了感谢你的善良,我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想起来,这事件轰动了整个社会,可是因为你的善良,命案里的某些细节一直没有解开。因此,现在我想做的,就是稍微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并且写出我心里的忏悔。

跟后母昌子和她那群女儿的生活,简直像在地狱里度日一样。即使我的罪孽深重,但是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一点都不后悔。后来我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遭遇到种种痛苦,但是一想到那一段日子,我就能一一忍受下来。

我母亲被父亲抛弃时,我才一岁。母亲抵死要把我带走,父亲却以她身体虚弱为理由,加以拒绝。但却让她一个柔弱女子从此孤独地在香烟摊度其余生。

后母抚养我长大,她给我的是一个痛苦的童年。现在再来说故人的是非,似乎有些不知感恩,或是过于为自己脱罪。在我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给我零用钱,别说零用钱,连洋娃娃都没买过一个给我。我从来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捡知子或秋子不要的。我跟雪子上同一个学校,我虽然比她大一年级,但我们是同年的姊妹,她每天穿新衣,我穿的却是旧的衣服,真是让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唯一不输给她的,就是优异的成绩,但是她们母女却会联合起来,不让我好好读书。

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昌子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到保谷我母亲那里?大概是畏惧邻居的流言,和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需要有人帮忙吧!我从小就很会做家事,对她而言,我是很好的佣人,所以每当我想去保谷,和我的亲生母亲生活时,她就有许多理由不让我走。我的这些遭遇,不管是亲戚朋友、邻居或同学都不知道。因为梅泽家的大围墙,把我们从世界孤立起来。

每次我去保谷探望母亲,回来之后,昌子母女就故意造谣,说我不知跟母亲诉苦什么。但是不管她们怎么说,我还是非去母亲那里不可。

虽然外人总以为我常常回去看母亲,其实不是,是在工作。这有几点原因:第一,母亲卖香烟,收入有限,我必须给她一点生活费,再加上母亲身体虚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病,因此,我得存钱,以防万一。另外一点,以我的情形,没有钱的话,在梅泽家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困难。昌子是绝对不会给我钱的,但是却让她自己的女儿在金钱上过得很自由,让世人以为梅泽家的女儿都是那样的。总之,为了自谋财路,我不得不出外工作。母亲非常了解我的情形,所以梅泽家的人打电话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就替我说谎,说我在她那里。如果昌子她们知道我在工作的话,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

那时候的我,身体还算结实。那时代,一个女孩子是不可能到酒吧里工作的。透过一位熟人的帮助和介绍,我每个星期去一家大学的医院工作一天。为了不给介绍我去那里工作的人增加麻烦,请容许我不说出那所大学的名字。我之所以了解人体的解剖,就是在那个大学医院学来的。可是这件事让我变得虚无。我开始想,人的生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生命不过是寄居在肉体死了以后就离开。而这些都和好运、坏运和周围人的想法有关联。

曾经一度,我想自杀。现在想起来,虽然没什么道理,可是在我那个时代,对死的想法单纯,甚至有种向往,感觉它是生命的一种诱惑。在那所大学的同一栋大楼,同时还有药学系和理科的学生上课。我站在砒霜的药瓶前,下定求死的决心。我偷了一点点砒霜,放在化妆品的小瓶子里,来到保谷的母亲住处。母亲蹲在火盆前,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小。

那一天,我是带着告别的心情,去看母亲的。母亲看着我,从腋下拿出今川烧红豆饼的纸袋子给我看。她知道我今天要去,特地买回来给我吃的。我们母女吃着今川烧红豆饼时,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就这样独自去死。我仔细的想着:自己在这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活着虽然不快乐,也找不到任何意义,但是,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我的母亲该怎么办?不管我何时来看母亲,母亲都像一团被遗忘的废纸般,无精打采地坐在香烟店的摊子前,好像除了那个姿势外,她没有别的姿势了。我想母亲的一生,大概就一直坐在这个小香烟摊的榻榻米上,到死为止了。她的人生是多么无趣呀!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更加不能原谅梅泽家的那些人。

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杀死那一家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让我勃然产生杀机,而是经年累月堆积的不满,终于让我下手杀人。

后母喜欢热闹,梅泽家经常洋溢音乐和笑声,对照之下,保谷的母亲家则死气沉沉,完全不同。这种人间的差别待遇,寒透了我的背,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对了,如果硬要找出是什么事,种下我杀人的动机,或许是这一件事:记得有一次,一枝跑到梅泽家的餐厅,发现只有一张坏椅子可以坐,便大发牢骚(这个人原本就很爱发牢骚)。后母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小袋子说:把它套在椅子的一只脚上,再坐看看。那是母亲用心的收集,离开梅泽家时,忘记带走的小布袋。当时我真是忍无可忍,真想和她们拚命。我想到:反正我已决心一死,不如利用我的死,让母亲得到幸福。

想起我的杀人计划,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虽然我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却对自己的身材没信心。可是那份自卑感,却是让我想到这计划的原因。请勿见笑。在实行计划之前,我不断的演练,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因此注意到竹越先生这个人。我很后悔自己对竹越先生所做的,好几次都想走到他面前,向他认罪。但是,要我自首的话,我宁愿自杀,所以直到他死了,我都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歉。※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利用工作上的方便,我花了一年时间搜集毒药。昭和十年的岁暮,我不动声色地辞去工作。之前我去工作时所留下的身分与地址,都是假的,所以并不担心会被找到;而且,我偷的药剂分量非常少,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药剂失窃的事。还有,每回我去工作的时候,因为担心被昌子她们发现,所以工作时都戴着眼镜,发型也和平时不一样。很幸运的,果然没有人发现到这一件事。

老实说,我并不怨恨父亲,只觉得他是个任性的人。

杀害父亲的凶器,是医学院常常丢掉的一种装药物瓶的木箱子。那种箱子没有空隙,非常牢固,我把从医学院偷出来的石膏混上稻草,这是因我以前听说,加了稻草就会变得更牢固。然后在箱子上加上木棍,做成坚固的把手。这支把手虽然很牢靠,但在杀害父亲时,还是弄坏了。

要下手的那一刻,真的是很困难的。虽说父亲是一个任性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杀人那天的前几天,我告诉父亲,愿意当他的模特儿,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父亲很高兴的同意了,他就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那一天,我在当父亲的模特儿,让父亲作画时,雪也开始下了。雪很大,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大雪,现在想起那场大雪,我还会心有余悸。是不是神叫我不能动手杀人,才下这样的大雪,来警惕我呢?我很犹豫,心想:今天就算了吧。又看到父亲在我面前服用安眠药,我更想:那就明天再动手好了。

可是,明天也不行呀!父亲已在画布上用炭笔打上线条和基本的轮廓,明天就要勾出我的五官,再不下手,人家就会认出模特儿是谁。而且,明天二十六日是星期三,我答应后母昌子要上芭蕾舞课。这个行动不能延到明天,不能拖了!下定决心,我终于把父亲杀了。并且用剪刀剪他的胡子,别人一定想不透这是为什么,其实我本来是想用刮胡刀的。但是在使用刮胡刀时,父亲的鼻子,嘴巴突然流血了,让我十分害怕,不得不停手。后来我使用剪刀时,虽然我留心不让剪下来的胡碴掉在地上,但还是掉了。然后我走出工作室,利用绳子从旁边的窗户拉上门闩,穿着自己的鞋子,走到栅门。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当时有一种想退回工作室的冲动。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一件恐怖的事。能想到这一点,算是我的幸运吧!

到了外面的马路,我先试着用脚尖走,再尝试用脚跟踏,果然如我所想,鞋印中间有一点凹陷。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的计谋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这个时候,我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便慌忙地尽量抓了满手的雪,再踮着脚尖,走回画室的门口。我把雪装进皮包里,不够,我又在门槛附近,尽量不留痕迹地再拿一些雪,放进皮包。这些雪是用来灭迹的。先抓一把雪放在刚才踮着脚尖的印子上,再用爸爸的鞋子踏上去,踮着脚尖走的印子,就消失了。除去印子完毕,我走到马路,扔掉皮包内剩下的雪,再把爸爸的鞋子放进皮包里。要不是清晨又再度下了一点雪,可能会留下画室旁我掏雪的痕迹。

为了怕撞到人,我跑到离家不太远的驹泽森林。因为夜深了,一路上虽然偶尔有车子从我旁边经过,却没有碰到任何人。我很幸运。驹泽有一条极小的河流,我喜欢那里的河边,长满一望无际的杂草,藏身其中的话,很难被发现。假使我想死,一定选择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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