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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第1页)

因有雪光,天彷佛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买来鸡喂着,鸡的鸣声比往日多了几倍。处处鸡啼,大有些丰年瑞雪的景况。祥子可是一夜没睡好。到后半夜,他忍了几个盹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听到了四外的鸡叫,他实在撑不住了。不愿惊动老程,他蜷着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还不敢起来。忍着,等着,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车的轮声与赶车人的呼叱,他坐了起来。坐着也是冷,他立起来,系好了钮扣,开开一点门缝向外看了看。雪并没有多麽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渌渌的看不甚清,连雪上也有一层很淡的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脚印,虽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还看得很真。

一来为有点事作,二来为消灭痕迹,他一声没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扫雪。雪沉,不甚好扫,一时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弯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层的扫去,贴地的还留下一些雪粒,好像已抓住了地皮。直了两回腰,他把整个的外院全扫完,把雪都堆在两株小柳树的底下。他身上见了点汗,暖和,也轻松了一些。跺了跺脚,他吐了口长气,很长很白。

进屋,把笤帚放在原处,他想往起收拾舖盖。老程醒了,打了个哈欠,口还没并好,就手就说了话:「不早啦吧?」说得音调非常的复杂。说完,擦了擦泪,顺手向皮袄袋里摸出支烟来。吸了两口烟,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别走!等我去打点开水,咱们热热的来壶茶喝。这一夜横是够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递个和气。但是,刚一说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团。

「不;我去!我还得请请你呢!」说着,老程极快的穿上衣裳,钮扣通体没扣,只将破皮袄上拢了根搭包,叼着烟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扫完了?你真成!请请你!」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会儿,老程回来了,端着两大碗甜浆粥,和不知多少马蹄烧饼与小焦油炸鬼。「没沏茶,先喝点粥吧,来,吃吧;不够,再去买;没钱,咱赊得出来;干苦活儿,就是别缺着嘴,来!」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来,声响很大而甜美。谁也没说话,一气把烧饼油鬼吃净。「怎样?」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

「该走了!」祥子看着地上的舖盖卷。

「你说说,我到底还没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递给祥子一支烟,祥子摇了摇头。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诉给老程了。结结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很费力,可是说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过点味儿来。「依我看哪,你还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这麽搁下,钱也不能就这麽丢了!你刚才不是说,曹先生嘱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麽,你一下车就教侦探给堵住,怪谁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儿来得太邪,你没法儿不先顾自己的命!教我看,这没有什麽对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实说,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还许赔上你的钱!你走吧,把舖盖放在这儿,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阳就得八点,赶紧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还有点觉得对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说得也很近情理──侦探拿枪堵住自己,怎能还顾得曹家的事呢?「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个晚上你是有点绕住了;遇上急事,谁也保不住迷头。我现在给你出的道儿准保不错,我比你岁数大点,总多经过些事儿。走吧,这不是出了太阳?」

朝阳的一点光,藉着雪,已照明了全城。蓝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蓝白之间闪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睁不开眼!祥子刚要走,有人敲门。老程出去看,在门洞儿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冻得滴着清水,在门洞儿里跺去脚上的雪。老程见祥子出来,让了句:「都里边坐!」三个人一同来到屋中。

「那什麽,」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麽进去呀,大门锁着呢。那什麽,雪后寒,真冷!那什麽,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麽,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场!刚要依着老程的劝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会走了。楞了半天,他问了句:「曹先生没说我什麽?」

「那什麽,没有。天还没亮,就都起来了,简直顾不得说话了。火车是,那什麽,七点四十分就开!那什麽,我怎麽过那院去?」王二急于要过去。

「跳过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彷佛是把王二交给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舖盖卷来。

「你上哪儿?」老程问。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老程接了过来:「你走你的吧。这不是当着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没动曹宅的!走吧。到这条街上来的时候,进来聊会子,也许我打听出来好事,还给你荐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边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来舖盖。

街上的雪已不那麽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踏的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麽,只管扛着舖盖往前走。一气走到了人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的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麽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赁给我辆车!」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的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的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事情怎样?买上车没有?」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的喝着。茶非常的烫,火非常的热,他觉得有点发困。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麽?告诉你:你来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们吊儿啷当的瞎起哄。你帮帮好了。该干什麽就干,甭等我说。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是了,四爷!」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麽调动他,都好,他认了命!「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

刘四爷笑了。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

「来,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给你钱,先去买扫帚,要竹子的,好扫雪。得赶紧扫,今天搭棚的就来。」走到她的屋里,她一边给祥子数钱,一边低声的说:「精神着点!讨老头子的喜欢!咱们的事有盼望!」

祥子没言语,也没生气。他好像是死了心,什麽也不想,给它个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儿就作,手脚不闲着,几转就是一天,自己顶好学拉磨的驴,一问三不知,只会拉着磨走。

他可也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高兴。虽然不肯思索,不肯说话,不肯发脾气,但是心中老堵一块什麽,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掉,只要有会儿闲工夫,他就觉出来这块东西──绵软,可是老那麽大;没有什麽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块海绵似的。心中堵着这块东西,他强打精神去作事,为是把自己累得动也不能动,好去闷睡。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彷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定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饭,他睡觉,他什麽也不知道,口里没话,心里没思想,只隐隐的觉到那块海绵似的东西!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讲好的是可着院子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一下不可。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麽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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