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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范博文手里玩弄着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满脸是「诗人」们应有的洒脱态度,侧着头,静听林佩珊的断断续续而又含糊吞吐的轻声细语。虽则他们是坐在一丛扁柏的后面,既然躲避了游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将要西斜的太阳,可是不知道因为没有风呢,抑另有缘故,范博文的额角一次一次在那里渗透出细粒的汗珠。

他们是在兆丰公园内的一个僻静凉快的地方,他们坐在那红油漆的长木椅上,已经半小时了。

林佩珊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洋服,露出半个胸脯和两条白臂;她那十六岁少女时代正当发育的体格显得异常圆匀,一对小馒头式的乳房隐伏在白色印度绸的衬裙内,却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衬裙上端,将寸半阔的网状花边挺起,好像绷得紧紧似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用鞋尖拨弄脚边的细草,态度活泼而又安详,好像是在那里讲述别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绦色的一片云彩。

「说下去呀,珊妹!──我已经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着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林佩珊说。他又一次揩去了额角上的汗珠,带几分焦灼的神气,不转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脸。

林佩珊也回看他,却是既不焦灼,也没兴奋,而是满眼的娇慵。忽然她噗哧一笑,将双手一摊,作了个「完了」的手势,声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没有了!已经讲完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麽?」

「不是听得不够,是懂得不够呀!」

范博文的说俏皮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他身体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痴痴地看着林佩珊的长眉毛,圆而小的眼睛,两片猩红的略略张开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齿,发光的颈脖,隆起的胸脯,──他看着,看着,脑膜上掠过许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当他的眼光终于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脸上时,他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虽然是温柔地微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于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头渗开来,他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了:

「我就不懂为什麽荪甫不赞成你和我──」

「那是荪甫的事,不必再讲了!」

林佩珊抢着说,打断了范博文的未尽之言。然而她的脸色和口气依然没有什麽例外的不高兴,或例外的紧张。

范博文心一跳,觉得奇怪。他等候了一会儿,看见林佩珊又不开口了,他便再问:

「我更不懂什麽叫做现在便是瑶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麽说,我就照样讲给你听。谁又耐烦去多用心思!」

这摆明出来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态度,却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这才不再使用「诗意」的俏皮话,而是简简直直地对林佩珊说:

「你这是什麽话呀!怎麽瑶姊说什麽,你就照样背一遍,又是不耐烦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干的事体!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别人去了!──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这好半天和你说话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说另外还有我自己呢,我就从来不知道,从来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叮嘱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问我,并且姊姊的话也带连着你在内,所以我到底照样背了一遍。你问我是什麽意见?──好呀,我向来没有什麽一定的意见。我觉得什麽都好,什麽也都有点不好。我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什麽意见。──怎麽?你还不满意,还觉得不够麽?──那就太难了!」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麽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范博文叹一口气,手支着头,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珑圆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麽动机,他将捏在他手里的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打开,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看。不太圆,也不太尖,略带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脸儿,映出在那椭圆形的小镜子上了。脸是稍显得苍白,但正在这苍白中,有一些忧郁的,惹动神经质女郎们爱怜的情态。俄而镜子一动,那映像就不复是整个的脸,而是眉毛和眼睛这横断面了。眉浓而长,配着也是长长的聪明毕露的眼睛;可是整个眉与眼合起来,又有抑郁牢骚的神情夹在锋芒机警中间。总之是最能吸引二十岁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们的爱怜的一张脸!然而假使也能够博得活泼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岁少女们的喜欢,那是因为在这脸上还有很会说俏皮话的两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开着。──范博文对镜看了一会儿,松一口气,关好了那化妆皮包,抬起头来又望林佩珊。温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从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见了他们俩已往的一切亲昵和无猜。难道这一切都能因为吴荪甫的「不赞成」就取消了麽?都能因为吴少奶奶的「也不赞成」就取消了麽?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从未有过的兴奋,激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身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麽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麻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诱惑力了;范博文侧过头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个吻。可是刚把头贴近林佩珊的耳边,范博文的勇气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娇嗔应该顾到。于是他把这动作转变为一句问话: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麽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彷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胸部,又从胸部到脸,一切都是充满着青春的诱惑的光彩和温润。这样的感想也突然飞过他的迷乱了的神经:如果用一点强迫,他这「珊妹」大概是无抵抗的罢?他差不多想来一个动作了,但不幸他们背后的扁柏丛中忽地起了一阵屑屑索索的声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麽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麽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麽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麽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麽?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麽?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殭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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