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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期 冤家路狭 46(第1页)

苔丝徒劳奔波以后,好几天已经过去了,照旧在地里干活儿。干燥的寒风依然吹动,不过有些干草障子支在迎风那面,作成一个屏蔽,给她把风挡住了。障子里面蔽风的地方,放着一架切萝卜的机器,上面刚上过蓝色涂料,它那种新鲜劲儿,和周围的暗淡风光一比,显得不但有色,并且差不多可以说是有声。对着机器前面,有一个长长的土堆(也叫作土丘)那些萝卜,从初冬以来,就窖在那里面了。苔丝那时正站在土堆敞着的一端,手里拿着一把小弯刀,把每个萝卜上的泥土和须子,全都一点一点地削去,削完了,再把萝卜扔到机器里。一个男工摇着机器,新切得了的萝卜片儿就从机器的槽子里源源转出。萝卜片儿颜色发黄,气味新鲜,同时四周围风声呼呼,机器上刀声飕飕,苔丝带着皮套的手里刀声嚓嚓,气味声音,互相混合。

地里的萝卜掘出来以后,一片大地就变成荒寒凄凉的褐色了;现在这片褐色的大地上,又拱起一条一条的深褐色,慢慢展成了带子那样宽。一件有十条腿的东西,不紧不慢,不停不歇,顺着刚拱起的条带,从地的这一头,一直走到地的那一头。原来这件东西是两匹马。一个人。夹着一个耕犁,把作物收拾干净了的土地耕翻,预备春季播种。

好几点钟以来,那一片大地上的景物,老是这样索然无趣,丝毫没有变化。等到后来,在耕田的人马那一面,才老远看见有一个小黑点儿,从树篱犄角上一个空隙出现,好象朝着坡上那两个修萝卜的工人走动。这件东西,由一个小黑点儿的大小,慢慢变得象九柱戏里的小柱子一样,越来越近,没有多大工夫就看得出来,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从棱窟槐那方面到来。摇切萝卜的机器那个工人,眼睛本来没有别的事儿可作,所以就老瞧着那个往这儿走来的人;但是苔丝却手眼一齐动作,没能看见这番景象,后来还是她的伙伴告诉了她,她才晓得的。

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她那位刻薄的东家,葛露卑农夫;却是从前那个放荡不羁的亚雷。德伯,现在打扮得有些象牧师。那时他既是没有讲法传道,所以脸上就不带那样热烈的神情了,并且他看见那位摇机器的在他面前,他的举动好象有些不很得劲儿。苔丝一阵难受,脸都变白了,她把带檐儿的风帽从脸上往下拉了一拉。

德伯走上前来,安安静静地说,

"苔丝,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谈一谈。""我上回不是告诉过你,不让你再来找我吗?你怎么不听啊?"她说。

"我是没听;不过我不听有我不听的道理呀。""什么道理,你说一说。""这是一番大道理,恐怕是你想不到的。"他一面说,一面斜着眼去看那个摇机器的,看他是否在那儿偷听他们。他看他们两个离那个摇机器的并不很近,并且机器的声音嘈杂,他说的话也传不到那个人的耳朵里。于是德伯就站在那个人和苔丝之间,背着那个人,把苔丝挡住。

"我说的道理是这样,"他好象良心上忽然一阵难过,嘴里说,"上回咱们见面的时候,我净顾替你我的灵魂着想啦,就忘了打听你的境遇怎么样了。我只看见你的衣帽很整齐,所以就没顾到那一节。不过现在我看出来了,你很苦,比从前我,认识你的时候还苦,让你受这样的苦,是不应该的。也许这种情况大半都是我给你闹出来的吧!"她没回答,只把头低着,把脸完全让帽子挡着,继续修萝卜;她觉得只有不停地干活儿,才能把德伯放在自己的感觉以外。同时德伯在她旁边,带着探问的神气直瞧她。

"苔丝,"他叹了一口气表示牢骚,说,"跟我有过关系的,再也没有象你这么糟的了!你没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一点儿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哪。我太混蛋了,把你的清白玷污了!咱们在纯瑞脊那番惹人咒骂的行为,千差万差,都是我一个人的差!你哪,本是真正德伯家的后人,我不过是冒名顶替罢了。然而你这个真德伯,那时可也太年轻了,太不懂得人情的诡诈了!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吧,要是当父母的,抚养他们的女孩子,不告诉她们世路的险恶,不给她们指出,坏人都可以给她们设下什么陷阱,撒下什么网罗,那就不管父母是不是出于好心,也不管是不是只是由于漠不关心,反正这种人都不配作父母。"苔丝仍旧静静地听着,只好象一个自动的机器那样有规律,把一个修好了的萝卜放下去,再把一个还没修的萝卜拿起来,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只能看出她是一个带着愁思的地里女工而已。

"不过我到这儿来,并不是特为来对你说这种话的,"德伯继续说,"我的情况是这样。你离开纯瑞脊以后,我母亲就故去了,现在是我自己当家主事了。我想把我的产业都变卖了,上非洲去,尽我的全力,作传教的事业。当然我不是作这种事的材料,一定作不好。不过,我想要问你这么一句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唯一的机会,让我把从前对你作的坏事补救补救?换一句话说,你能不能答应作我的太太,跟着我一块儿到非洲去?,我连这桩贵重的文件都弄到手了。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嘱咐我这么办来着。"他从口袋儿里掏出一块羊皮纸来,掏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手都有点乱摸胡掏的样子。

"那是什么?"她问。

"一张结婚许可证。"

"哦,别价,先生,别价!"她吓得往后倒退,急忙说道。

"你不愿意吗?为什么哪?"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气。但是这种失望,并不是完全由于想赎前愆,不能如愿,却分明表示,他对于她有点儿旧情复发;他那时是赎罪的心和纵欲的心,携手同来。

"一点儿不错,"他比以前口气稍为暴躁,又开口说,但是刚说了这四个字,就回头去看那个摇机器的。

苔丝也觉出来,他们两个人的话,不能那么就算说完了,所以就对那个摇机器的说,有一位先生前来看她,她要跟他走一走;说完了,就跟德伯一同往前穿过那片有象斑马那样条纹的地。他们走到刚刚犁过的那一部分,德伯伸出手来,要把苔丝扶过去,但是苔丝却好象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在垄上往前走去。

"苔丝,你不肯嫁我,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了?"他们刚走过那些垄沟,德伯就问。

"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哪?"

"你晓得,我对你毫无爱情。"

"不过日久天长,也许你慢慢会对我生出爱情来呀,只要你真能饶恕我以前的罪过,也许就能啊。""永远也不能!""你怎么说得这么坚决?""我爱的是另一个人。"这句话好象让德伯吃了一惊。

"真的吗?"他喊着说。"另一个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顾道德方面的是非啦吗?""别,别,别,别说那种话!""无论怎么样,你对那个人的爱,也许只是一时的激动,你会把这种爱克服了的,""不是,不是。""我说是,是!为什么不是哪?""我不能告诉你。""你不要撒谎,就该告诉我。""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跟他已经结了婚了。""啊!"他喊了一声,楞在那儿,只把眼睛盯着苔丝。

"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说,我本来不打算说!"她分辩说。"这儿并没人知道这件事,就是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所以你,我请你,不要再往下追问啦。你要明白,现在咱们两个只是路人一般了。""咱们两个路人一般?真的吗?路人!"他脸上一时之间,露出他从前那种嬉怒笑骂的神情,不过他用尽力量,把它压制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你丈夫吗?"他死板板地把那个摇机器的指了一下,问道。

"那个人!"她骄傲地说。"我想不是吧!""那么是谁哪?""这话既是我不原意说的,那你就不必问啦!"她要求他说,同时仰起脸来,用睫毛拂蔽的眼睛看着他,恳求他。

德伯心神错乱了。

"不过我问你,完全是为你好!"他热烈兴奋,反唇相稽,说,"天使们哪!上帝饶恕我用那种字眼,我跟你起誓,我到这儿来,完全是想到为你好。苔丝,你别这么瞧我,你这么瞧我,我受不了!真个的,自古至今,从来就没有人有过你这样的眼睛!唉,唉,我不能迷惑,迷惑就糟啦。我原先还只当我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啦,谁想我一见你,可又旧情复发了哪!不过我觉得,要是咱们两个结了婚,那咱们两个就都魂洁灵净,心安理得了。'不信神的丈夫因为妻子信神而得善,不信神的妻子因为丈夫信神而得善,,(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十四节。)这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不过现在,我这番计划完全成了泡影了;我只得忍受失望的痛苦了!"他把眼睛瞅着地上,闷闷地琢磨。

"结了婚了!结了婚了!,也罢,既是这样,"他又说,说的时候极其安静,同时把结婚许可证慢慢地撕成了两半,放在口袋儿里:"我既是不能跟你结婚,我愿意对你自己和你丈夫帮一点儿忙,也不管你丈夫是谁。有许多话,我很想问问你,不过,你既是不愿意让我问你,我当然不便再问了。不过,我要是认识你丈夫,那么,我对他和你帮忙,岂不就更容易啦吗?他在这块农田上不在?""不在,"她嘟哝着说。"他离这儿远着哪。""远着哪?离你远着哪?那么他这个丈夫可真有些古怪啦!""哦,你不要说他的坏话啦!都是由于你呀!他知道了,""啊,是吗!,那太惨了,苔丝!""不错。""不过他就能这么狠心,不要你了,让你一个人这么干活儿吗!""他并没不要我,让我自己干活儿!"她喊着替那位不在面前的人热烈地辩护说。"他并不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这都是我自己作的安排。""那么,他常写信给你吗?""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情不能对外人说。""你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说他不写信给你了。那么,我这位漂亮的苔丝,你是一个弃妇了!"他当时由于一阵的冲动,忽然转身去拉她的手。她手上正带着黄皮手套,他只捉到又粗又厚的皮手套指头,一点儿也没摸得着手套里有血有肉的手。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带着害怕的样子大声说,一面忙把自己的手从手套里抽了回去,仿佛从口袋儿里抽出来一样,只把个空手套留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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