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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狐殇(第1页)

未时已过,街上行人不多,有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吆喝着胭脂水粉、钗钿簪环,客商们赶着车马匆匆穿行,不知哪些富人家的仆佣三三两两出来办事做活。转角处转过来一位姑娘,身着粉色衣衫,长袖轻扬,云鬓斜挽,头上插着好几支珠花,脸上抹着精致妆面,眉目如画,十分魅人。她莲步款款,朝街这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恰好处,腰肢似柳轻摆,引得人忍不住要多瞧两眼。迎香一看到她,便觉这姑娘天生风流,轻软靡丽,必定适合浓艳妖娆的香脂。方想到此处,这姑娘已走到了窗外,朝她招手道:“是龙家小娘子么?”

“哎?”迎香一愣,姑娘又问:“这位美人,可是龙家那擅做香品的穆氏娘子?”

“……是我。”迎香听她声音也如人一般,柔和甜蜜、浓丽娇媚,心头不由一荡,三魂似乎都出了窍,晃晃悠悠浮在半空,恨不能漂到这姑娘肩上,离她近些、再近些才好。瞧迎香一副愣愣的模样,这姑娘“噗哧”一笑,颊上露出两个小小梨涡,更让人心动神驰,她眼里秋波荡漾,睫毛扇动间顾盼流转,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朝迎香娇声道:“想请穆娘子为我做份香脂呢,可使得?”

原来是要做香的。迎香回过神来,点头问道:“不知姑娘想做哪样的香?”

这姑娘嫣然一笑,抿嘴道:“也莫叫姑娘了,见外,我姓竹,唤我小竹便可。想做怎样的香,我一时说不清,此刻您那桌上还有旁人,也不便细说。我已请松君替我写了个单子,烦请看看,回头照着单子上的意思做了便是。”说完从窗外递来一个小小锦囊,迎香伸手接过,心头忽然一动——她方才提到,写单子的人是松君么?

松君……

松君?

迎香一阵恍惚,好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眼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待她深思,这小竹姑娘又笑道:“里头不但有单子,连定金也有了。”迎香应了声,正要打开来看,忽闻背后传来一声招呼,转头一看,见辛厨娘端着大托盘出来,对几人笑道:“讲得这般起劲,不饿么?我熬了几碗羊肉粥来,你们都吃些,总在窗口坐着,当心受风,吃点肉粥驱下寒。”

几人起身谢过厨娘,各自端了粥坐下,迎香放下碗,想再问这小竹两句,一回头,却不见她人影,想是离去了,走得倒快,只剩那锦囊还静静躺在桌上。迎香拿起锦囊细看,桃红缎面的底子,上绣着几丛修竹,一只黄澄澄的胖狐狸在竹林中睡得正香,用色跳脱,绣工精湛,整体雅致而不失趣味。

许久不曾刺绣了……迎香在心里暗叹一声,微微一笑,就要拆开来看,龙蒴已伸手将锦囊抓了过去,放在鼻端嗅了下,赶紧拿得远远的,皱眉道:“好臭。”

“臭?”迎香拿回锦囊,自己嗅了嗅,哪有臭味,相反倒是有股闺阁内常见的清香,不由奇道:“我没有闻见臭味啊。”

龙蒴瞟她一眼,笑道:“一股狐骚臭,怪不得要找你做香,你当心些,莫助纣为虐。”

“哎哟,龙君莫吓这姑娘,不至于的。”柳望之圆场道:“这小竹姑娘我认得,前天她来店里沽酒喝,我恰好遇见了,略谈过两句。她乃是北山上的狐狸,近日不知为何,往城里走动得颇为勤快,长居县城周边的妖物,应当不存什么恶意才对。”

“但愿如此吧。”龙蒴点点头,不再提此事,转头看看旁边的秦鉴,发觉他已有些酣然,依旧兴致高涨,频频举杯,不由也来了兴趣,难得今日畅快,索性再饮些。招手唤小二过来添酒,小二上前,瞟到桌上的锦囊,一愣,问道:“这不是前日那美貌姑娘的东西么?”

“是啊,你那日盯着人家看了许久,不害臊。”柳望之笑道:“还好人家不介怀,否则羞怒之下将你骂作登徒子,斥责一番,还算是轻的。”

“哎,东家,我……”小二挠头,尴尬一笑,“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那姑娘不但生得美,更……更……我说不好,反正,那气质,那走路的模样,那感觉,像能勾魂儿似的。”他看看迎香,又道:“我粗人,说句不敬的话,您几位别恼,像这位龙公子的娘子,生得也不比那姑娘差,但看起来就不像那姑娘那么,那么……那啥,难怪王公子被她迷得,啧啧……”小二摇头咂嘴,搓着手,露出几分艳羡神色。

“王公子?你说的可是城南王家的三少爷?”柳望之方过来几日,已将城中豪门及官府的情况摸了个八成熟,此刻听小二一提,心头立刻有了谱,问道:“我只听闻三少爷最近病得厉害,怎么还能同姑娘来往?”

“东家,您这就不知道了。”小二咧嘴一笑,凑近几人低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听闻……这王家三少爷啊,害的可是相思病;病的呢?就是那貌美勾魂儿的竹姑娘。”

“竟有此事。”龙蒴闻言挑眉一笑:“我近日常在县城走动,只不太去南面,便对这事儿一无所知,小小县城尚且如此,红尘繁杂,可见一斑啊。”

“可不是。”柳望之挥手支开小二,待他走远了,方说道:“不过桂川县也算不得十分乡僻,大大小小好歹有近千户人家,离着省城又近,上一步可深入繁华,下一步可静守清闲,不瞒各位,我选中这儿落脚,一大缘故也是看上了这便利地势呢。”

“嗯。”龙蒴点点头,若有所思。秦鉴在旁笑道:“这王三少爷好糊涂,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上只狐狸,咱们这些妖邪对一只狐狸自是没偏见,红尘里的人,那偏见可深了,再柔情蜜意、温存体贴,一旦知道你是非人之物,立刻翻脸无情,连那骂人的话,都常说是狐狸精呢。”他顿了顿,朝迎香道:“她找你做香脂,还不知是做何用途呢,我估摸着与此有关。不若将锦囊拆了看看,看她要怎样的物事。”

迎香觉着秦鉴说的也有道理,点点头,拆开锦囊,先掉出来一两点碎银子,接着掏出个纸卷儿,展开一看,却不是香脂香粉的名目,反而题着一首律诗,字迹苍劲不失雅致,上写道:

公子薄情负妾身,白首空约枉断魂;

累夜剪烛情切切,一朝向隅恨深深。

浮世功名逐浅舍,红尘安乐在荒村

妾化长虹身犹在,不叫春风度此门。

“看吧,我没说错,果然是这么着。”秦鉴扫了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嗤笑道:“这世人啊……总这般迂腐,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刻薄话多着呢,总之,一旦知晓你是个怪物,那便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此前你再千好万好,此刻都作了废。遇上那些薄情寡义的,不但不认旧情,还要和着道士和尚来打杀你呢。”他这话说得激愤,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了,三人都只默默听着,也不好劝,倒是秦鉴自己说到此处,察觉有些失言,忙清清嗓子,挥挥手,再不往下说了。

迎香听着,想起他同芸娘之事,知他心中必也曾有此担忧,甚至在几十年岁月里成了一块大石,至今难以卸下,不由暗叹两声,低头又盯着那纸卷儿细看,纸上渐次透出一层绿雾,一股渺渺的香味萦绕升腾而上,如来自多年前的一缕春梦,幻胧绮思,柔情缱绻,带来最浓郁香软的粉色,却在时光中滤尽了肉欲与奢靡,只剩清雅淡愁、无尽哀婉,似暮春时连天的芳草,虽已站在繁华盛夏门槛边,却透来春去也的萧索,如冷肃秋风提早来到,残荷迎风招展,缕缕清愁荡漾,将那老在时光里的情韵唱作不歇的离愁哀歌……

嗅着这香,迎香脑子里如电闪般跃过许多片段,那些曾刻在眉梢眼角的喜悦,日日夜夜的期盼,都成了催人断肠的哀戚往事,成了不堪触碰的尖锐疼痛,被血肉包裹,渐渐钝了,但若碰到,依旧椎心泣血,不堪回望。

故人已远,春草离离……

你当是我今生的依托……

迎香的眼泪在这迷离香氛中缓缓而下,滴滴洒落在衣襟上,晕出两点模糊的痕迹。

“是春宵百媚……”她哑声一叹,打破凝固的气氛,回神见三人都正盯着自己,忙抬袖抹净了脸上泪水,朝几人尴尬一笑,“她想让我做的,必定就是这味道了。我识得这香,底子应是春宵百媚,不过淡雅得多了,一点不浓艳,相反清婉哀怨,好似……放了许久的陈香,但又未失真髓,好生其妙。我回去还得再细细琢磨下,看如何调制出来才好。”

龙蒴略一沉吟,点头道:“也是……叨扰这半日,我们该回去了。”说罢起身向柳望之告辞,携迎香归去。

何长顺同马夫子离了酒家,往县衙方向行去,马夫子一路上频频回头,欲言又止,何长顺料他还有隐情未报,看不下去,摇头道:“夫子,你若放不下辛厨娘那事,大可不必陪我一道回返,还是去酒家里再坐坐?或是请东家再去帮你说说?兴许厨娘一时心软,又出来见你了呢。”

马夫子闻言停下脚步,又往回看了看,柳氏酒家的招牌早已淹没在街道深处,看不见了。他盯着脚尖,想了片刻,慢慢摇头叹道:“……我估计是不会的了。她,她定是不愿见我的。”

看马夫子这般情形,何长顺于人情上再驽钝,也多少明了一二,猜到他心思,不由暗暗摇头,冷声问道:“你这般执着于此,当真只是想跟辛厨娘道歉么?”

“这,这……”马夫子脸迅速地红起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道:“这个,我,我也并非……道歉肯定是要道的,还有就是看看她,知晓她过得可好,我知她死了丈夫,这许多年十分孤单,我,我也……”说到此处,他脸已红得如醉了酒,声音越发含混,满嘴里絮絮叨叨,蹦出戏文般的词句来,竟有些酸腐文人思暮小姐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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