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人之将死,除了年老气衰,宛如油干灯尽,奄奄忽忽,终其天年之辈,凡是年富力强,或急病亡身,或因故自尽,这等人身虽死而气不散,死后果能为厉鬼。而其临终之顷,也必有多少感想,或回溯平生,或垂念来日,总之对于曾经托寓的世界,终有几分割舍不得,这是一定之理。
上回书中,说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着一腔悲愤,肩荷半个海洋,满拟趋上城隍山顶,趁高屋建瓴之势,与世界一切同尽这等意志行事,说它残酷,也残酷到了极处,说它悲壮却也悲壮到了极端。尤其是出于一个妇女之手,愈觉这等残酷悲壮之事,自有天地以来所未见。列公们都是审情察理的大雅君子,蓦然涉猎至此,纵不责备作书人言过其实,而对于春瑛小姐这人,却无论如何不敢深信其为平常人类,是可以断言的了。而据作书人所知,事情确是那样残酷悲壮。而主其事者,又确实是一位小姐出身的老妇。惟其如此,所以当她临举事之先,也有那番深合人情的感想。就此感想,以揣测其人之品性志趣,益发可见这位春瑛小姐,不但不类上文所说那样残酷悲壮之人,简直还是一位很清高很贞节而又非常近情的好女子。
惟其如此,乃令列公们越觉其人与事之不能相侔。作书人则敢一言以蔽之曰:事无大小,视乎其人之意气。意决如山,气盛似海,虽以弱女子任天下大事可也。否则纵有治世之权,为天下之主,而畏首畏尾,结果也只成为一个昏庸懦弱、一事无成的孱皇弱主而已,何足道也。空话太多,该打该打,快快扳转来,说到正文上去。
按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恸之时,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这位太太甚事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起来,敢则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髫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块山子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春瑛本来没有心思去和她纠缠,只因瞧那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觉得非常可爱,已有些舍不得不答她之意。后来又想起自己幼年时节,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他们。今见此孩体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且好管闲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习性一样。如此一想,她那垂萎的心花,忽然之间,似受露浆滋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而方寸灵台,对于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这都不必管它。总之她已没有拒绝那女孩问答的勇气,是一定的了。
当下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点点头儿,对她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得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年轻时节所谓欢乐,所谓幸福,一概得个相反的结局。到了这个时候,真有叫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说这等日子,容易捱得过去么?这样的人生,还能做下去么?但是……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这等话,说在你现在的耳朵中,怎么灌得进去?不说别人,就说我本人吧,当我像小姑娘这样年纪的时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这番话说给我听,我也未必能够相信咧。小姑娘,你虽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为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怕你未必能够相信。我也犯不着把这有限的光阴,和小姑娘胡缠这一阵子。小姑娘请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吧。”
说完这话,就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那姑娘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小桶,说道:“妈妈别走。你就是不告诉我听,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地走到哪儿去呀?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不好么?”春瑛被她拉住了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是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然的又记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不因不由的立住脚,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着那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那姑娘忙替她除下水桶,拿来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地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来了。那姑娘劝了一阵,见她哭个不休,也便呆呆地坐着等她。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她,因便弹去泪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久已只剩了孤身一身。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儿给我。所以我这一生,简直可以说,无论如何没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谈不到了。承你的情,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一位正直的神仙。这或许是我处境太坏,见识太偏的缘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点烈性没有挽回之地,觉得不存神人皆坏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闲。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其实……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本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满,一面孔正直慈祥之气,神情体态,处处可以显出你一种浑厚渊雅不俗不浮的气度。可以说,一定是有大福泽大幸运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断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认识我是个什么人;有甚么天大的忧愁怨愤,孤苦辛酸,以及为什么来至此地,到这山上,做点什么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结果怎样?我的本身结局又如何?这些都是你不必打听而自能详细的。因为小姑娘但从表面看我是这样一个老婆子,是个毫无能为,毫无价值的老婆子。其实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实在不能详说。总言一句,我可以说,我这老太婆,却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经历的惨事,决非寻常老婆子所能承受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异于寻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将来,甚至数千年后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这老婆子,厉害不厉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这么一个老家伙儿,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轰动世界人民,至于永久弗衰者,凭点什么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无论如何,我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哪有如许大力量,大作用?说句简单话,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经受相当惨劫所造成的一种结局罢了。小姑娘,只凭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间故事的一句话,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惨的份量,也有那么重大。你别说一个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么大事?怎么就说得那么厉害?那么,小姑娘啊,今儿闲话,又无纸笔记载,作不得什么凭据。横竖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这话是真是假,值得那么夸张与否,尽可由你自己评量。今儿却用不着我设誓赌咒,作那无谓的证凭了。但如今我还有句要紧的话,须得声明在先。我所谓可供民间永久弗衰的传说者,可不是我自吹自夸,什么有功乡贯、有利苍生的好事情。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了。”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所说,我全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我看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地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今闻许多高论,又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有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春瑛听她口齿清爽,语言伶俐,心中大为惊异,不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叹息一声,说道:“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问,便成为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这事情,正因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见,事事论情,处处说理,世界上先就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人。既然有了我之后,就不该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侔的果报了。小姑娘,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即使够得上做个好友,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但我还有句话要郑重声明。我不是先对你说,十年来我的身心大变,看得天上无正神,世上无好人。但今见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这等心肠。因为匆促相逢,刹那之顷,我所受小姑娘慈爱和祥殷勤的劝告,已使我的心头起一层重大而迅速的变化。我今决不敢说天上地下全是恶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终于还是我一人的特别怪运,可不与天地神人相干。如此一想,我的气倒平了许多。小姑娘,这也是你于短时间内赐给我的好教训。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爽适了许多。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体死了,我这一个医好的良心,虽至轮回以后,或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见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的。但愿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妈妈个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这一部分的良心,试将许多被害人的生命财产,和你这一部分良心作个比较,轻重大小,不辨可明。妈妈何所保者小,而所弃者大。又何自处之厚,而待人之薄也。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了?”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纪,怎有那样的知识,那般口才,寥寥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的无言可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恕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论,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权负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见她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春瑛忽然立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多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妈悬望。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的交情。”谈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一面孔惨白的颜色,向着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说什么了,回转身,急忙忙就走。
女孩子见她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小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因为我一见妈妈的神色态度,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这个人,愿意和你一辈子不想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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