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去世——遗产——分产——两位外甥
1845年底起,我父亲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他衰老了,自从参政官死后,这特别明显。参政官的死完全符合他一生的规律,是猝然发生的,差点没倒在马车上。1839年的一个晚上,他照例在我父亲这儿闲坐;他刚从一个农业学校出来,身边带着一件农业机器的模型,据我看,他对使用这机器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到了十一点钟,他回家了。
他在家中照例要吃一点东西,喝一杯红葡萄酒。这天他不想喝,对我的老朋友卡洛说,他很疲倦,想早些睡,卡洛可以走了。卡洛帮他脱了衣服,把蜡烛放在床头,便离开了房间。他刚回到自己屋里,脱下燕尾服,参政官打铃了,卡洛赶到,老头儿已躺在床边死了。
这件事使我父亲极为震动和害怕,他的孤独感加深了,可怕的事即将临到他的头上:三位兄长已相继去世。他变得更加忧郁,虽然照旧掩饰自己的感情,扮演冷漠的角色,但是肌肉松弛了——我故意说“肌肉”,因为他的头脑和神经直到去世一天仍是完好的。
1846年4月,老人脸上开始出现了死亡的征兆,眼光没有神,人一天天消瘦,他常常伸出手对我说:
“只要剥下这层皮,就完全是一具骷髅了。”
他的声音变轻了,讲话慢条斯理,但头脑、记忆力和性格仍如往常一样,依然喜欢冷嘲热讽,总是对一切不满,火气大,任性。
他死前十来天,一个老朋友问他:“战后我国在都灵的代办是谁,您记得吗?您在国外是一直知道他的。”
老人一下子就想到了,答道:“谢韦林1。”
5月3日我去看他,他已躺在床上,脸颊烧得红红的,这是以前几乎从未有过的。他心情烦躁,抱怨不能起床;后来吩咐给他贴水蛭,进行这手术时,他照旧讲些讥刺的话。
“哦!你在这里。”他说,仿佛我刚才进屋。“亲爱的朋友,你还是上哪儿散散心吧,这个场面太没趣味——看一个人怎么土崩瓦解,这不能给你什么快乐!喂,你先给小厮十戈比酒钱。”
我在口袋里掏了好久,最小的是二十五戈比的银币,我想给他,病人看到了,说道:
“你真叫人不喜欢;我对你说:十戈比。”
“我没有十戈比的钱。”
“把写字台上我的钱袋拿来。”他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十戈比硬币。
我父亲的外甥戈洛赫瓦斯托夫来了,老人不再说话。戈洛赫瓦斯托夫想找个话题,就说他刚从总督那儿来。病人一听这话,就像敬礼似的把手指伸到黑丝绒软帽边上碰了一下。我研究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因此马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戈洛赫瓦斯托夫应该说“刚从谢尔巴托夫2那边来”。
“您想想,多么奇怪,”外甥继续道,“他发现了结石病。”
“总督发现生了结石病,这有什么奇怪的?”病人慢吞吞地问。
“怎么不奇怪,舅父,他七十多岁啦,才第一次发现有结石病。”
“那我呢,我虽然不是总督,但也多么奇怪,我七十六岁啦,才第一次快要死了。”
他确实感到了情况严重,正因为如此,他的讽刺带有阴森可怕的气息,让人听了觉得既好笑,又有些毛骨悚然。他的听差总是晚上向他报告家中一切琐事,一天对他说,运水的马颈轭坏了,得买新的。
“你真古怪,”父亲回答道,“人家快死了,你却跟他谈颈轭。再等一两天吧,等你把我抬进客厅,放在桌上,那时再向他(他指指我)报告,他不单会让你买颈轭,还会让你买根本不必要的马鞍和缰绳呢。”
5月5日,他的热度升高了,脸也变得更瘦更黑了,显然,老人体内的虚火正在消耗他的精力。他讲话极少,但神志完全清醒;早晨他要喝点咖啡和肉汤……还常常吃些鸡汁什么的。到傍晚,他叫我去,说道:
“完了。”一边把手像军刀或镰刀那么在被上一挥。我把他的手按在嘴上,手是火烫的。他想说什么,开了个头……但什么也没说,最后道:
“唉,可你知道。”于是转脸瞧着站在床的另一边的格·伊3。
“真难受。”他对他说,把困倦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格·伊是我父亲那时的代理人,他为人非常正直,比任何人更得到我父亲的信任。他俯下身子对病人说道:
“您直到现在所使用的一切方法,都证明是无效的,依我看,您是不是该换一种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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