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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页)

一1848年

1846年底纳塔利娅写信给奥加辽夫道:“了解得这么多,却没有力量处理,没有勇气对苦的和甜的一视同仁,在苦的面前束手无策,这多么可怜!这一切我了解得再也清楚不过,但还是不能为自己赢得欢乐,也不能听其自然。我不能不明白什么是好的,我也能公正地对待它,但内心的反应却郁郁不乐,折磨着我。向我伸出手来吧,与我一起说,你也对什么都不满意,许多事叫你不痛快,然后教我怎么过得高兴,过得愉快,怎么领略生活的乐趣——我具备欢乐的一切条件,只要我能发挥这方面的能力就成了。”

这几行和我已附在别处的当时日记的一些片段,都是在莫斯科的争执1的影响下写的。

阴暗的一面重又抬头了——格拉诺夫斯基一家的离开使纳塔利娅害怕,她觉得整个圈子在瓦解,只剩了奥加辽夫还和我们在一起。那个差不多还是小孩的女子2,纳塔利娅把她当自己的妹妹一般爱她,她却比别人更疏远我们。挣脱这种处境当时成了纳塔利娅梦寐以求的希望。

我们离开了俄国。

起先是新奇的事物,巴黎,后来是觉醒的意大利和革命的法国,占据了我们的整个心灵。历史事件战胜了个人的考虑。这样我们一直生活到了六月的日子……

……早在这些可怕的、流血的日子以前,5月15日3已举起镰刀割断了我们第二次萌发的希望……“2月24日过了还不满三个月,堆砌街垒时穿的鞋还没有破,可是筋疲力尽的法兰西已在要求屈服了。”4这一天没有流血,那是晴朗的天空中发出的闷雷,预示着可怕的风暴即将随之到来。这一天使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资产者的灵魂,看到了工人的内心——我不禁大吃一惊。我看到了双方那疯狂的流血的愿望——工人方面那日积月累的憎恨,资产者方面那野蛮残忍的自我保存的本能。这两个营垒不可能和平共处,站在一起,它们在犬牙交错的状态中——在家庭、街道、工场和市场中,每天都在互相碰撞、排挤。可怕的血腥战斗已迫在眉睫,它不会是什么吉兆。但是除了幸灾乐祸的保守派,谁也没有看到这一点。最接近的一些朋友对我这种忧心忡忡的悲观论调,只是一笑置之。他们可以拿起枪,在街垒上战死,却不敢正视现实;他们大多不愿理解事实,只想战胜敌人,认为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我离大家越来越远。空虚威胁着我,正在这时,战斗的鼓声突然敲响了——一天清早,嘈杂的人群在街上奔走汇合,宣告了一场灾难的开始。

六月这几天和那以后的日子是可怕的,它们在我的生活中画下了一条界线。我这里重复一下我在一个月后写的几段话:

“妇女可以用哭泣减轻心头的痛苦,我们却不能哭。我要用写作代替眼泪——不是为了描写和说明流血事件,很简单,只是为了我要谈谈它们,我要讲话,让我的眼泪、思想和愤怒倾吐在纸上。现在谈得到什么描写,什么收集材料,什么评论!——耳边还在响着枪弹声,骑兵飞驰的马蹄声,炮车轮子滚过死一般沉寂的街道的隆隆声;头脑中还不时闪过一个个零星的印象:伤员在担架上按住了腰,血一滴滴从手上淌下;马车上堆满尸体,俘虏给捆住了胳臂,巴士底广场上架起了大炮,从圣丹尼门到爱丽舍田园大街到处是兵营,黑夜中传来阴森的喊声:‘哨兵,多留点神!……’现在谈得到什么描写,头脑在膨胀,血在沸腾。

“抄起双手坐在屋里,不能出门,只听得你的身边,周围,近处,远处,都在打枪,开炮,呐喊,擂鼓,只知道你的身边就在流血,厮打,刺杀,人们就在附近死去——这已经可以使一个人憋死、发疯了。我没有死,但我变老了,六月的日子以后我像大病了一场,刚才痊愈。

“然而这些日子却是庄严地开始的。23日四点钟,就餐之前,我沿着塞纳河向市政厅走去,店铺都关上了大门,一队队国民自卫军凶神恶煞似的正在奔向各处,天空布满了乌云,下着蒙蒙细雨。我站在纳夫桥上,一道强烈的电光从云层中闪出,雷声接连不断,在这一切中又传来了圣许尔比斯教堂钟楼迂缓而匀称的警钟声,这是受骗的无产阶级正在号召自己的弟兄们再一次拿起武器,投入战斗。大教堂和岸边的一切建筑,被刚从乌云中射出的几道阳光照得异常明亮;鼓声从四面八方发出,炮队从卡卢塞尔广场奔赴各处。

“我听着雷声和警报声,依依不舍地环顾着巴黎的全景,仿佛在跟它告别。这个时刻我对巴黎充满热爱,这是我对这个大城市献上的最后一炷香,六月那几天以后,它便叫我讨厌了。

“在河对岸,所有的大街小巷都筑起了街垒。直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浮动着那些阴沉的脸——人们在抬石头,儿童和妇女在帮助他们。综合工艺学校的一个年轻学生,登上显然刚才完成的街垒,插上了一面旗子,开始用悲怆的嗓音轻轻唱《马赛曲》;所有的工人都跟着唱了起来,这支雄伟歌曲的合唱声从街垒的石块后面发出,是激动人心的……警钟还在敲。然而与此同时,炮队正隆隆经过桥上,贝多将军5举起望远镜,从桥上眺望着敌人的阵地……

“这时还可以防止事态的恶化,这时还可以挽救共和国和全欧洲的自由,这时还可以和解。愚钝而笨拙的政府却不能做到这一点,议会又不愿做,反动分子却在伺机报复,希望流血,为2月24日索取补偿,而《国民报》的大掌柜们给他们提供了执行人。6

“6月26日晚上,《国民报》战胜巴黎以后,我们听到,每隔不多时间便会响起一排枪声……我们面面相觑,大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这是在枪毙俘虏。’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互相避开了眼睛。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为了这些时刻,人们可以憎恨十年,一辈子忘不了报仇。谁宽恕这几分钟,谁便应该受到诅咒!

“屠杀继续了四昼夜,然后出现了沉寂平静的戒严状态;街道依然封锁着,难得见到一辆马车;傲慢的国民自卫军杀气腾腾守卫着自己的店铺,用刺刀和枪托吓唬行人;别动队兴高采烈,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在街上横冲直撞,大唱《为祖国而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双手沾满兄长们的鲜血,俨然成了英雄,市民阶层的女子跑出店堂,纷纷向他们投掷鲜花,作为对战胜者的欢呼。卡芬雅克7带着一个屠杀过几十个法国人的恶棍,坐了马车到处转悠。资产阶级大获全胜。圣安东郊区8的房屋还在冒烟,给炮弹打中的墙壁倒坍了,露出了屋内的累累弹痕,残破的家具仍在燃烧,镜子上的碎玻璃闪闪发光……可是主人呢,居民呢?这时谁也不会想起他们……有的地方撒了沙,然而血迹依然可见……先贤祠9给炮弹打坏了,不准行人通过,林荫道上搭起了帐篷,马啃食着爱丽舍田园大街平日小心保护的树木;协和广场上到处是干草、胸甲骑兵的甲胄和马鞍,士兵在杜伊勒里花园围墙旁边煮汤。这样的巴黎在1814年10也没见过。

“又过了几天,巴黎开始恢复平时的面貌,游荡的人群重又出现在林荫道上,盛装的夫人们坐在四轮马车或双轮马车上,浏览着断垣残壁和浴血战斗的痕迹……只有往来频繁的巡逻队和一群群俘虏使人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这时大家才明白那段经历意味着什么。拜伦描写过黑夜的战斗11:夜幕掩盖了血腥的场面,当战斗早已结束,曙光来临时,人们才看到了它的痕迹:刀剑和血迹斑斑的衣衫。现在正是这样的黎明在我们心头升起了,它照亮了一片骇人的废墟。一半的希望,一半的信仰都给埋葬了,否定和绝望的思想在人们头脑中蠢动,生根。不可能想象,经过这么一场惨祸之后,受到现代怀疑精神深刻熏陶的我们的心灵,还剩下多少没受到这场浩劫的摧残。”12

纳塔利娅在这时期写信到莫斯科道:“我望着孩子们哭了,我觉得害怕,不敢再指望他们活下去,也许等待他们的也是这种可怕的命运。”

这些话是她经历的一切的反映——她这时想起的是载满尸体的马车,捆住双手的俘虏被人沿街咒骂,一个可怜的聋哑儿童由于没听到“走开!”的吆喝声,竟在离我们家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被枪杀。

一个不幸对一切悲痛都有深刻理解的女人,心中怎么会不引起这样的反应呢?……在这种情况下,明朗的性格也会变得阴沉,充满怨恨,终于悲愤交集,为生育感到耻辱,为生命感到委屈。

在纳塔利娅心头升起的,不是对理想的不切实际的憧憬,也不是少女时代的眼泪和基督教的理想主义幻境,这是一种真实的、沉重的痛苦,是妇女所难以承受的重担。她对公共事务的热烈关心并未冷却,相反,它变成了现实的烦恼。这是一个姐妹的悲哀,一个母亲的啼泣,她们站在凄凉的战场上,凭吊刚刚结束的战斗。拉歇尔13在演唱《马赛曲》时虚假地表演的感情,在纳塔利娅身上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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