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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请你别难为我姐夫。

再见,文森。愿我们永不再见。

小诚。

第 36 章

小诚:

今天我又来看你了,隔着病房的玻璃窗,你睡得很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你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直到Theresa告诉我你快醒了,所以我必须离开。她告诉我你近来变得十分警醒,有时在睡梦里也能感觉到旁人的存在,散步的时候会突然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找到时又显得微微失望。Theresa对我说:他应该是爱你的,即使他的理智不肯承认,他的灵魂也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盼你记得我,又盼你忘记我,可是追根到底,我还是希望你记得我。

Theresa又给我看了许多你近来的照片,你的头发因为即将接受开颅手术的缘故而被剃光,脸颊因此也显得更加的尖细,脸色不复开始的苍白,眼神里也有了些微的神采,只是笑容还是淡淡的,好像藏着难以言说的忧愁。Theresa说,他的这个微笑不知道打动了医院里上上下下多少人,许多人都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可是他们都不是我们小王子在等的人。我不说话。Theresa问我,Vincent,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

Theresa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我们彼此相爱,可是我们的故事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我很少回顾过去,对于那些我无法改变的事我一向不作停留,可我不是忘了,只是把它们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深深地埋起来。我叫它sandbox,沙盒。一位在伊拉克打仗的老兵Samuel告诉我,这个世上有许多乌七八糟的事,你得忘掉它们,不要想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要想我做这件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发生了,结束了,完,就这样,你得继续活下去,在战场上思考只会让人发疯。Sam也许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他是一个好伙伴,我在伊拉克的三年一直同他在一个分队,无数个日夜我们在巴格达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实枪荷弹地巡逻,他在冷枪下救过我的命,我也曾许多次在巷战里为他做掩护。我在伊拉克学了很多东西,怎么样在野外求生,怎么样快速止血,怎么样最有效地用拳头击倒敌人,怎么样在战场上冷静头脑寻找最大的生机。大概是因为我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很快就升作了军士长,不久又做了准尉。

我在军队里待了四年,一年军校,三年实役,等到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才接到消息,爸爸已经在监狱里去世了。我非常愕然,连他什么时候进监狱都不知道。我很久不同他联系了,他把我强制送来美国升学,我却背着他半途参加军队,后来又被派去伊拉克战场。他告诉我你死了,我信以为真。

我爸生前荣华富贵,死后倒是冷清凄凉。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伊拉克北部Kirkuk的山里围剿萨达姆武装分子的游击队,还险些在胸口吃一颗子弹,那一个月又累又紧张,上面急着四下撒网抓人,我常常枕着背包搂着枪衣服也不脱就入睡,半夜里一声哨子就地一滚就爬起来,几十天下来梦也没做半个。 他的遗体被监狱草草火化,财产被没收充公,只有几套房子因为放在我的名下保留了下来。

我爸是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人,我从前就很恨他,恨他心狠手辣,可是这么多年,我终于有些明白他了。他有很大的胸襟、很大的抱负,他一直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伤害了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东西。他喜欢贝多芬的交响曲,喜欢毛泽 东的诗词,因为他能在这些东西里面找到一种纯粹力量的共鸣。他是一头真正的狮子,可是这个世界上狮子太少了,多数人都是羔羊,他希望我跟他一样是狮子,所以他决不允许一头羔羊来拖狮子的后腿。

我说这些你大概会觉得一头雾水。其实你忘记了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车祸,你是被父亲的人抓到饭店的顶层推下来的。

我在浴室瓷砖下找到的一卷录音带,那卷录音带记录了你们最后的对话,我现在寄给你。这段对话其实很短,左右不过几分钟,一直是我爸问你,要不要离开文森,然后你不答应被人毒打。直到最后他叫人把你抓起来,对你说:“没想到你骨头挺硬,可惜再硬也是个男杂碎,配不得我儿子。”他叹口气:“算了,我本来也没想着要留你这条命。我对文森有很大期待,如果他还怕我,不敢同我坦白,我还可以慢慢收拾你,要怪你就怪他跟我出柜,还说什么要带你去麻州结婚。”说着他叫人把你推到天台边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你说不知道。他笑一笑:“我儿子病得不轻,不下猛药拔不干净。现在他为了敷衍我在楼下餐厅和一位世交的女儿相亲吃饭,你猜如果他这时看到你从楼上跳下来会怎么想?”你终于流泪道:“文叔叔,求求你,求求你……”我爸一向阎王手段,此时已经立定心肠:“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活着一天他就免不了折腾,我索性帮他斩了这条心。”不久传来重物坠地声,录音带也嘎然而止。

至于后来你姐姐去世,虽然不是我爸爸一手造成,但也跟我爸在她怀孕时那一推脱不了关系,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找我讨公道的。我本以为你已经过世,后来阴错阳差终于在茫茫大山之间的野关医院再次找到你,唯一出乎意料的,就是这段回忆给你的刺激太大,让你丢失了最后的记忆,也忘记了我的长相和声音。因为这件难堪的真相,我一直假装成陌生人接近你,迟迟不敢回信,直到你终于了无生趣,告诉我你要把你的罪背起来。

小诚,有罪的人是我和我爸爸,如今他死了,还剩下一个我。父债子偿,文森欠徐家的两条命,你千万不能忘了,否则你姐姐在地下也必然不能瞑目。 在报仇之前,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其他的事你都知道了,包括你大脑因为四年前的事件存留血块必须开刀的事,你写完遗书在离家300米外愤然抵抗仍然被我抓包的事,我其实是在美国出生的事,还有就是为了带你来美国找脑科专家开刀我们在法律上已经结婚的事。我把爸爸留下来的房产卖了,加上自己在伊拉克三年攒的钱,刚刚好在波士顿Cambridge区买了一套公寓,离你的医院开车只要40分钟,正对着宽广美丽的波士顿河。我从中国城收集了许多老旧的黑胶京剧唱片,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并且打算明年的秋天某人病好了同他一起升大学。

我不知道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放下心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也许某一天,你报仇累了,会愿意坐下来跟我在阳台上喝喝茶,看大河入海,看星澜壮阔。

文森。

x月x日

——正文完——

番外之拉斯维加斯1

从洛杉矶出来向西转15号公路,很快就进入了广袤的沙漠地带。徐诚从来没有去过大戈壁和新疆,他心目中的沙漠是像撒哈拉一样漫天遍野的黄沙不毛之地,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沿着15号公路往西而上,虽然道路两旁红色的砂土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但是却不缺乏一丛丛灰绿色巨大毛球一样的植被和长得一人多高的仙人掌。红色的山势缓缓起伏,再往上是纯净的蓝天和飘渺的白云,路中间分割车道的黄线仿佛永不停歇地向前延伸,一直消失在天际的尽头。

这是六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太阳直射地表,南加州几乎两个月没有下雨,连柏油路面似乎都要被炽热的阳光烤化。

手术进行后半年多来徐诚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两个月前文森陪他最后一次复查,医生告诉他除了体质虚弱需要修养锻炼之外,他已经是一个健康的人。他打电话给姐夫报告这个好消息,姐夫真诚地恭喜了他,然后对他说:“小诚,之前你身体不好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再婚了。”

徐诚拿着话筒沉默了半天,然后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年初。”

徐诚拿着无线话筒轻轻走到窗户边,拉开百叶窗,让阳光透进来。无数的粉尘在阳光里飞舞。

电话另一头有一阵尴尬的沉默,然后男人缓缓开口:“不管怎么样,徐莉永远是我老婆,你永远是我弟弟,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大哥开口。”

徐诚急忙打断他:“我什么都好,姐夫你不用担心。恭喜你,姐夫,真的恭喜你。”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笑,仿佛试探地问:“那个人怎么样?”

“文森一直在货运公司上班,不过他申请了波士顿大学,九月初应该会入学。”

姐夫顿一下:“那么你们……他对你怎么样?”

徐诚拿着话筒沉默了很久。

文森对他很好,一直很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做开颅手术之前,曾经连夜开车到纽约的中国城买早点然后赶在他醒来之前带回医院,曾经租了直升飞机带他游览波士顿,曾经为了他一句无心的话翻遍了市内所有的古董店找一张黑胶碟。他一直表现得很镇定,一直鼓励自己说,没事的,这个医生是脑科权威,他的手术成功率是美国最高的,你一定会平安康复,到时候我带你去旅行,去你所有想去但是又没去过的地方。文森一直很镇定地重复着这些话,然后很镇定地签了手术通知书。在进手术房的前一刻,他握着自己的手轻轻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徐诚平静地凝视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一句也没有?”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道:“我会一直在外面陪着你,你不用害怕。”徐诚深呼吸几次,慢慢抽回手指道:“我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如果我死了,请你让姐夫把我的骨灰撒在姐姐的墓旁。”

文森就是在那里崩溃的。他像心脏病发作一样突然捂着胸口弯下腰,然后开始浑身抽搐,抽搐得如此剧烈好似癫痫发作,很快整个人就站立不住,踉跄着靠墙倒下,发出了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令人心颤的嚎啕哭声,仿佛心头被人重重地插了一刀,血都要流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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