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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温其如玉12（第1页）

回到拙园，沈友之穿过桂花树，心不在焉地望着家门，仍旧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十九年前的那个卡车司机！

“别看了，这春联旧了，揭掉吧！”叶建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了沈友之一跳。回过神，看叶建华站在春联边上，说是要揭掉，却恋恋不舍地端详每个字。沈友之醒悟过来，刚才叶建华以为她是在看春联！以为她爱屋及乌，或者睹物思人！唉，叶建华总是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也难怪，看他，穿了件新羽绒衣——其兄叶建国出差广东带回来的，说是外销转内销的新款，又轻又暖，叶家每人一件。叶老师和张老师穿出来，引得王家姆妈、李婶娘和陆勤等邻居纷纷围观，啧啧称赞。羽绒服本来是个新鲜玩意，刚出来没几年，苏城只有人民商场有的卖，寥寥几个款式，价格贵得惊人。李婶娘本想买一件提升李闲形象，宣传“李太史”品牌，看看价格没舍得，到鸿儒巷的裁缝店做了件棉长袍，李闲穿上后，颇像小学课本里黑白照的鲁迅，好歹将“李太史”塑成了正面人物。叶建华这件羽绒衣是红色的，站在红春联旁边，更称得他面如冠玉，勾勒出瘦高的身形，比起沈友之臃肿的棉袄、刚才罗成笨重的军大衣，简直称得上玉树临风。叶建华看着春联上的毛笔字，念叨“如日出升，如云，如霞”，不知道讲字还是讲人，总之是自夸。

沈友之不理他，自顾自进了家门，却看到母亲和外婆正对坐着哭泣，母亲两只眼睛红肿，外婆满脸泪水。沈文冲女儿努努嘴，沈友之明白，轻轻推开房门，一阵中药味混杂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弱的灯光下，皮包骨头的外公平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艰难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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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查出来的，外公是肺癌晚期，已经不能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一家人四处寻找老中医、祖传秘方。邻居们很热心地推荐介绍，吃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动植物，情况还是每况愈下。沈文小心翼翼地建议送医院，方便挂水、打止疼针、吸氧；陆慧极力邀请回太湖边的洋房，宽敞舒适，方便请护工照顾；外公都摇头拒绝，坚持要在这老房子里，睡他四十多年没换过的硬板床。有一次外公被劝得烦了，坚决地吼“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来没人敢劝，苦了外婆，睡到沈友之对面的小床上，就是原来陆慧出嫁前的那张，小床的床绷子塌了，外婆每天喊腰疼，眼见着一日日佝偻了脊背，走路像个虾米。沈家三口也不容易，沈文每天做饭洗刷的工作量骤然翻倍，陆勤四处奔波寻医问药，决策治疗方案，配药熬药，沈友之随时待命，晚上去挖蚯蚓，清晨去抓蛤蟆都是常事。而且这几年家具厂效益不好，陆勤本来还有几年才到退休年龄，实在忙不过来，索性办了提前退休手续，退休工资约莫是原来的七成，家里的经济状况更加窘迫。沈友之索性把工资全部上交母亲，口袋空空，连阳春面也吃不起，木桥面馆好久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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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一直没有动静，眼睛也不睁，沈友之转身出屋，轻轻带上了房门。没想到，被陆勤看到，兜头一阵埋怨：“让不要关门，非要关，进进出出不方便！外公叫人听不见！”

叶建华坐在桌边等沈友之的，连忙起身，重又推开门，罅了条缝，并向陆勤再三确认宽窄适度。然而叶建华刚坐下，门又“砰”地合上，惊得他回头张望。沈文便解释，一直想开着门的，它老是自己关上，大概有些下沉。陆勤立刻抱怨：“知道下沉，怎么不修？老房子四处有毛病，下功夫修啊，要不有本事换新房子！没本事就干活，别插话！”

沈文被讲得不做声，默默端出了饭菜，让沈友之吃晚饭。沈友之拿起筷子就吃，实在是饿了。旁边的叶建华看看，都是剩饭剩菜，连残羹冷炙都算不上，半块肉也没有；嘴上不好说什么，面上却显出十二分的爱怜。沈友之抬头看见，疑惑地摸摸头发和面颊，以为她自己哪里不妥。叶建华脸上的爱怜更深，突然说：“友之你明天下午抽个空，我们去领证吧？”

叶建华声音不高，但是一屋子人都听见了。陆勤连忙凑近，高声赞同，嘱咐沈友之一早去开证明，办体检。沈文殷勤地端上一杯香茶，放在叶建华面前。外婆擦干了眼泪，笑眯眯连声夸“乖囡囡”。外公房里忽然有动静，外婆蹒跚着进去，不一会儿蹒跚着出来，拉过沈友之的手，套了个玉镯在她腕上，说：“你外公说，给你的嫁妆。”

沈友之低下头，手腕上的白玉镯小时候见过，外婆珍藏在樟木箱底，晚上取出来擦拭后戴上，说是羊脂玉要养，越养越润，白天干家务不方便怕碰着，所以晚上养。小姨常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说是为她养的，等她出嫁的时候玉镯给她当嫁妆。后来小姨结婚的时候，外婆念叨说玉镯是陆家传下来的，不想让小姨带去太湖边，收在箱子底没拿出来。小姨那时处于极度兴奋中，也没提这事。

陆勤更加高兴，夸玉镯是个宝贝，夸外公外婆待外孙女好，又提议在玉镯上刻字纪念，“百年好合”什么的。大概实在是兴奋得过了头，忘乎所以地说：“就让蒯强刻！我看他那里好些玉坠子、玉手镯、玉佩，刻字刻花纹的都有，真喜气吉利！”

沈友之愣了愣，放下筷子不再吃饭，看着陆勤。沈文好奇地问陆勤怎么知道，陆勤讲得眉飞色舞：“我去蒯强作坊的呀！上个月华医生那里拿药，也在专毅巷，不远！名字叫‘自强玉雕坊’，前店后坊，店里生意好着呢，人山人海的！“沈友之听得聚精会神，无意识地转动腕上的玉镯，简直象是立刻要去刻字。

叶建华的笑容僵在脸上，旋即起身告辞。陆勤醒悟过来，连忙补救，命沈友之收好玉镯等结婚时戴，明天早上记得空腹体检，又命沈文找出户口本，开结婚证明用，开玩笑说：“又要迁出一个人啦！”

沈友之默默地送叶建华到门口，一言不发。叶建华叹口气，回身将沈友之抵在对联前，轻声说：“你不想搬出来？这样的家！”沈友之惊得睁大眼睛。谦谦君子的叶建华，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不是虚伪地周旋，他是为了意中人，隐忍等待。

“好，明天去领证。”沈友之讲得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叶建华冠玉似的面庞上闪过怒放的喜悦，他缓缓俯身，将喜悦贴近，温润的气息带着笔墨的香味。沈友之闭上眼睛，任双唇被喜悦触碰，柔软，温暖。“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沈友之想，那个诗中让妻子思念的丈夫，就象此刻的叶建华吧？

然而叶建华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开口说话，而且是大实话。“领了证，搬到我家住。单位的分房政策是有结婚证的优先，快的话，这一批就能拿到，市政府旁边的楼房，位置绝佳，学区特别好，小学和中学的都极好。”

这番大实话驱走浪漫和迷醉，硬生生将沈友之拉回了现实中。寒风一阵阵刮得脸疼，沈友之低下了头。领证、结婚、搬进单位分的新房、生子，带孩子，那看得见的未来几十年，那原本不可预想的人生，都会被叶建华悉心计划，精确到每一天。

沈友之仿佛看见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站在盘山路边上，翘首等待飞速而下的卡车，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一冲而过，胜利的笑容象是在对十九年后的她自己高喊欢呼，挥舞的双手伸向高远无垠的天空。那天空下，崇山峻岭绵延不绝，摩天大厦拔地倚天；那天空下，苍鹰振翅翱翔，宽阔笔直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这一刻，沈友之突然明白，为什么罗城看到中新园区规划图的时候，会想起滇州老家。

“对不起，建华。”沈友之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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