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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部分(第1页)

他笑了,手指着旺火。火焰之下,烧红的木炭特有的暖红光芒越来越深沉,像龙的气息般缓缓吞吐。“它们决不会靠近你的火堆。”

“那明天呢?”

“明天我们就会离拉什宫更远了,即便有莫俊德的命令,它们也飞不了那么远。”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他又摆了摆脑袋,尽管内心里明白自己明知道答案。他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塔。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渐渐在他头脑中苏醒过来。仿佛一颗干巴的种子已经抽发绿枝。但现在道明这些还有点早。

“苏珊娜,躺下吧,”他说,“好好休息。我会守望到半夜再叫醒你。”

“所以现在我们要留一个人守夜了。”她说。

他点了下头。

“他正在观望我们吗?”

虽然并不肯定。但他觉得莫俊德确实在窥视。他那想象的视野中,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只不过,现在有一只鼓得圆溜溜的肚皮,他这餐吃得很不错),赤身裸体,身上挂着裂成碎条的外套。就是这么一个男孩,躺在某间怪诞的狭长尖耸的房子里,也许是在三楼,因为那里的视野更开阔。他会坐在窗前,双膝抵在下巴下面——为了取暖,体侧的伤口或许会在刺骨的寒夜里隐隐作痛,远远望着他俩面前的这团熊熊篝火,嫉妒。同样,也嫉妒他俩可以彼此做伴。半个母亲和白色父亲,都背弃他了。

“很可能。”他说。

她准备躺下来,却突然停住,摸了摸唇边的脓包,“这不是个疱疹,罗兰。”

“不是?”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她。

“我读大学时有个朋友也长了个这样的东西。”苏珊娜说,“会流会儿血,接着又不流了,看上去就快好了,颜色却又变深了,还会再流点儿血。到最后她去看医生——我们管那种专科大夫叫作皮肤科医生——医生说,那是个血管瘤。血里有瘤。他给她打了一针局部麻醉剂,然后动了手术,这才把它去除了。他说她的就诊可谓及时,因为多等一天,那东西就会往更深的地方长一点。到最后,他还说,那个瘤会一路蔓延到她整个上颚,甚至钻进上颚窦里。”

罗兰沉默了,等着下文。她用到的术语在他脑袋里敲出振荡回音:血里有瘤。他以为这种词儿本该是用来形容血王其人的。莫俊德,也行。

“小可爱,偶们没有局部麻醉剂。”黛塔·沃克冒了出来,“偶可明白着哩,可不是嘛!可是如果时候到了偶就会告诉伊,伊就得拔出小刀子帮偶把这个丑死人的东西弄掉。伊得动作快点儿,就像在空中拍死只苍蝇那么眼明手快。明白偶说的吗?听懂了没?”

“是的。现在你躺下吧。睡会儿。”

她躺下了。五分钟后,看起来她就快要睡着了,可黛塔·沃克张开了眼睛,冲他

(偶瞅着哩,小白脸)

瞪了一眼。罗兰朝她点点头,她便再次合上了眼睛。一两分钟后,那双眼睛又睁开了。但这次是苏珊娜,而这次她合上眼皮后就沉沉睡去了。

他说过会在半夜叫醒她,其实却让她多睡了两个钟头,他知道在这样暖得烘人的营火边,她的身体才能真正地好好休息,至少能在今晚好好休息。直到他精致的小怀表显示为夜半一点时,他才终于感到远远盯着他们的目光消失了。莫俊德熬不了夜,就和无数小孩一个样儿。不管今夜的睡房在哪里,那个孤零零的、恶毒而又没人要的小孩现在正裹着可怜巴巴的破烂衣衫,冻得把脑袋缩进怀里,睡着了。

他是否回味着残留在嘴里的沉想先生的鲜血?他的小嘴巴是不是还一抿一抿的,仿佛梦见了曾经认得的母亲的乳头,以及从未品尝到的乳汁?

罗兰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只是高兴总算可以放下心来,轻松地守在火堆前,偶尔在火焰衰落时添一根木头。他想,这火很快就要灭了。这些木头要比建造村落房舍的木头新鲜一点,但仍然是非常陈旧的老木头,硬得都快成石头了。

明天他们就能看到树林了。自从进入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后,这将是第一次看到绿色植物——当然,生长在厄戈锡耶托人造阳光下的植物不能算,在斯蒂芬·金的世界里看到的森林也不算。那将很好。这时候,夜色变得更加黑沉沉了。将熄的圆形火堆之外,一阵风呜呜吹动起罗兰鬓角的头发,还带来些许甜蜜的雪花气味。他仰起头,看到天幕上密布的星图转而化作一片漆黑。

第四章 兽皮

1

他们不止是熬过了一两个不生火的寒夜,而是整整三夜。最后一夜成为苏珊娜一生中最漫长、最苦不堪言的十二小时。难道这一夜比埃蒂去世的那夜更难熬吗?她不禁自问,你真的会承认这比清醒地坐在那些宿舍房里、意识到自己的将来也将这样躺着死去而更难熬吗?难道要比擦洗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足更难熬吗?那不就是把他的这一切从大地上洗去吗?

是的。是比那一夜更糟糕。当她敢于承认之后,不禁痛恨起自己,并决定以后绝不向外人吐露这一点,可昨夜冻彻肌骨、无休无止的天寒地冻真的远比那一夜难熬啊。每当从雪原吹来东南向的轻风,她就开始惧怕,哪怕每一丝轻若呼气的气流。认识到肉体的不适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住精神,她觉得很可怕,甚而感到出奇的羞耻;这种操控从地面上的物事开始,像毒气一样向外扩张,直至接管了你的活动场所里的万事万物。悲伤呢?失落呢?当你感到寒冷长驱直入,从你的手指和脚趾尖往体内渗透,直至冻住那该死的鼻子之后,悲伤和失落又能往哪里逃呢?往大脑,这么说您是否满意?也逃向心田。寒冷紧紧攫住一切时,悲伤和失落只不过是两个词,别的啥也不是。哦,不,甚至还不能这么说。它们只不过是声音。当你坐在星空下,浑身筛糠般颤抖不已,等待仿佛永远不会到来的清晨时,它们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噪音。

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明明很清楚:生火的材料俯拾皆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罗兰所称的“雪下”之地,也就是长有鲜活植物的土地。一个接一个的长长缓坡上本是青草葱葱(现在,大部分草地都因积雪而亡),浅浅的小山谷里尚且可见孤零零站立的树木,还有一条条结冰的小溪。早些时候,在日光底下,罗兰指出冰面上的数个小洞,并告诉她,那都是鹿留下的。同样,他还指出小堆的动物粪便。在日光下看到这些东西还蛮有趣的,甚至令人充满希望。但在仿佛无尽的夜里,听着她自己的牙齿不住地、规律地颤抖,那些东西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埃蒂没有意义。杰克,也没有。黑暗塔,也没有,甚至他们前几夜出了城堡小镇后点燃的熊熊篝火都毫无意义。她记得火焰的模样,但通体暖烘烘、乃至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子的感觉却荡然无存,无从想象。就好像有过一两次濒死体验的人,匆匆见识过死后生活的闪亮瞬间之后,她只能说:那曾是多么美妙。

罗兰将她揽在怀里,时不时干咳一阵,嗓音极其嘶哑。苏珊娜觉得他是病了,但这种念头也不过是无力之举。只有寒冷占据身心。

有一次——就在即将破晓的时分——她看到前方有橘色光芒旋舞,那是在雪原之后的方位。她问罗兰是否了解那是什么。她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但听到自己的声音会让她确信自己没有死。至少,还没死。

“我想应该是奇兽。”

“那、那是什、什么?”她现在说什么都结巴。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解释。”他说,“而且,其实也没必要解释。到时候你就会亲眼看到了。现在,你要是愿意听一下,就会发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越来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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