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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1页)

他的身旁,倾听着,颤抖着,轻々拍抚他的肩膀,试图减轻他的恐惧感,把他送进梦乡。饱食之后的秃鹫栖息在周围的婆罗双树上,一面鼓翼拍翅,一面发出yin惨的呱叫,腐烂的尸肉散发着恶臭,莫名其妙的孤寂感恐怖地揪着他的心,这样一种处境还从来没有人向他介绍过,太不可思议了。

他过去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在此之前还不曾遇到什么东西值得他害怕,同时,阿克巴大叔教导他:一个男子汉永远不能露出惧sè。再说,从气质上讲,他是个勇气非凡的孩子,他在穿越丛林沙漠和荒山野岭的露营队生活中对不断光顾的野兽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不明白西塔为何抽泣和颤抖,为何不允许他接近“伯拉大人”,也不明白阿克巴大叔和其他人都出了什么事情。他知道他们都死了,因为他过去看到过死的情景:一次,阿克巴大叔特别让他一同登上“摩天鞍”(猎猛兽时搭于大树上的高台——原注;印地语machan的音义讹译——译注)去观看猎虎,他看到了老虎怎样中弹身亡。从高处看到了打到的其他猎物;看到了前一天被老虎追下山吃掉后扔下的山羊和小水牛残骸。还看到过为下锅而shè取的黑兔、野鸭和鹧鸪。这些动物都死了。但它们的死肯定和阿克巴大叔的死不一样!那些会走路,会说话,会给人讲故事,并且被别人爱慕和敬仰的人死了必然有某种不可磨灭的东西留在世上。但这东西到哪里去了呢?这完全是个谜,他理解不了。

西塔把原来保护露营队的“堡码”(印地语boma的音义讹译,即军营用以防御猛兽的篱障——译注)上带刺的树枝拽回来,围绕着她的帐篷高々地撂了一圈。她采取的这种措施很是必要:午夜时分有一对当仁不让的豹子赶跑了豺狗和鬣狗前来进行美餐,黎明前从婆罗双树外面的丛林里还响起了一阵老虎的呼啸,待天亮一看,它留下的足迹离简单的荆棘围障还不到一码远。

这天早晨找不到牛nǎi,食物也少得可怜。西塔只好给孩子喂了几口剩下的“杂伴儿醍”(印地语chuppatti的音义讹译——译注)——印度死面薄饼——碎末,然后,她把几件属于他们的东西包成一捆,拉着他的手,将他领出了恐怖、凄凉的露营地。

正文 第二章 大起义(1)

西塔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但看上去足有实际年龄的两倍那么大,她年々妊娠,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加上这些孩子全都夭折所造成的极度悲伤和失望,致使她未老先衰。她一不会读书,二不会写字,天资也不算聪慧!可她勇敢、忠厚,还有一颗慈母的心,希拉里送与她的钱她从未想到过要据为己有,对希拉里的命令也从未产生过不想服从的念头。从希拉里的儿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他,现在希拉里已把这孩子交给了她,嘱托她送他回亲人那里去。眼下再没有谁会关心“叭叭艾什”,只有她自己:她要为他负责,不能让他失望才对。

她不晓得谁是他的亲人!也不知到何处去寻找他们,但她没有为此过分忧虑,因为,“叭叭艾什”的父亲把大部分行装存放在德里大本营时,她不但记下了那座房子的门牌,还记下了房主——一位上校大人的名字。把孩子送到德里,交给阿巴思诺特大人和他的夫人大人,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妥的;到时候这孩子准离不开她这个“阿娅”(保姆——原注;印地语ayah的音义讹译——译注),西塔还能和他待在一起。尽管德里位于遥远的南方,但她始终相信,他们是能够安全抵达的,可是当她从锡盒里取出她有生以来从未见到过的那么多钱后,她变得谨慎起来,害怕在路上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就给艾什穿上了身边最破旧的衣服,并告诫他,不管走到哪里,每次见到陌生人都不准说话。

艾什的身子很重,她背着他只能走很短的距离,别看这孩子挺壮实,让他步行一天也走不了几英里,所以,他们来到莫卧儿人首府的城郊时已经是五月了。这个季节的天气在往年是挺凉的,可眼下越来越热,炙人的长昼减慢了他们的行速。对于这种跋涉,艾什没有怨言,觉得很满意,因为他打生下来只知道四处漫游,早已适应不断变换的周围环境。他生活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些人:西塔、阿克巴大叔和“伯拉大人”,以及达亚?拉姆、卡泰?辛格、斯瓦布?古尔、塔拉?昌德、顿瑙,还有其他十几位;虽说这些人全都死了,只剩下西塔一个,她必竟还在自己身边——整个印度和印度的谙熟风光依然伴随着他们。他们缓々前行,在沿途的村镇里买些吃的,为了避免盘查,有意露天歇宿;当尘埃弥漫,其黄如金的暮sè地平线上灵飘魂荡似地显露出德里的城墙、殿宇和寺院尖塔时,他们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西塔原指望天黑前能进城,到月sè广场旁边背街的一间杂面铺——达亚?拉姆的一个远亲家里过夜,并在那里洗净熨整藏在布包里的那套英国童装,先让“叭叭艾什”穿得规规矩矩的,然后再带他去大本营。但是,他们那天差不多已经行走了六英里,虽说德里的城墙看上去似乎就要到了,可在他们距离那座过朱木拿河必经的舟桥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太阳落下了山。

即使进了城,要赶到那间店铺还得再走半英里的路,天马上就要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正好他们的食物和水还足够应对一顿晚餐,加之这孩子又累又睏,再也行走不动;西塔便领他下了路,没几步,来到一棵躬腰菩提树下的颓垣断壁之中,她给他喂过东西,在菩提树的盘根中间铺上一片毯子,开始“啊咿瞌々、咋咿瞌々”地唱起一只旁遮普古老悠久的姆姨调送他入睡。这是一首最讨人喜爱的摇篮曲,其中唱道:

“ninibaba;nini

muckan;roti,cheeni;

rotimuchunhogya;

hamarababasogya!”

(安睡吧,孩子,安睡,

牛nǎi鲜,面包香,糖儿美,

面包牛nǎi填满了肚皮,

乖々儿已经入梦沉醉。)——原注

夜,温暖,无风,满天星斗,西塔搂住孩子小々的身躯,在他身边躺着,从那里她可以望见德里的灯光正越过原野向她眨眼晴——那是一片在天鹅绒似的黑sè天幕笼罩下晶々闪々的金辉。旁边,七零八落的古德里废墟中回荡着豺狗的嗥叫声,头顶上,蝙蝠和粗噪门儿的夜鸟在枝杈间穿梭啾咻。一次,有条鬣狗在几码外的大象草草簇里发出一阵可恶的狂笑(印度鬣狗,又称条花鬣狗,其咆哮宛如恶魔的狂笑——译注)!黑暗处马上有一只猫鼬愤怒地嘶叫起来。然而,这些都是很熟悉的声响,如同远处城市发出的喧嚣和蝉儿的尖锐啼鸣。于是,西塔扯起“衩褡”(围巾,单子——原注;印地语chuddah的音义讹译——译注)的一角,盖上脸,埋头睡去。

在第一道黎明的曙光shè向大地的时候,她突然被一种不大习惯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那是一阵急促、刺耳、噼噼啪啪的飞奔的马蹄声,同时枪声大作,人声鼎沸。大路上正在过骑兵,是从密拉特方向开来的,他们的样子既像着了魔,又像被人追击,马队一直朝前移动着,荡起的灰尘向他们身后飘去,在晨光初照的平原上形成一条白sè烟幕的长尾。他们发着雷鸣般的声响从菩提树一箭之外驰过,一边疯狂地向空中shè击。一边大喊大叫,简直像赛马场沸腾的观众;西塔看到,他们目光凝滞,脸孔暴怒,疾奔的战马僵直地伸着脑袋,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脖颈流淌到腹部。他们都是“sè娃”(在英军中服役的印度人骑兵,印地语sowar的音义讹译——译注),身上穿着孟加拉骑兵团的军服。是密拉特的“sè娃”。但他们的军服又脏又破,都被暗黑的肯定是血迹的污点沾染得变了形。

一颗流弹击中了菩提树,上面的一杆粗枝被炸裂,西塔慌忙搂着已被喧杂声惊醒的艾什趴倒下去。转瞬间,骑兵队开了过去,他们身后的扬尘遮蔽了他们的身影,那令人窒息的沙障直冲她的肺腔,她被呛得咳着喘着把脸藏进“纱丽”袍的褶层。等尘埃消散到她又看得见人的时候,“sè娃”们已经到达河边,恬静的晨野里传来一阵微淡而清彻的马蹄跨越舟桥时发出的空洞的当当声。

这些人给西塔留下一种深刻印象,他们正被人追击,在拼命逃窜,所以她一把扯起孩子,抱着他跑到大象草后面隐蔽下来,偎缩在那里,侦听后面肯定会出现的捉拿声和喊叫声。

她在原地足々滞留了一个小时,悄声地哄着莫明其妙的孩子,求他不要乱动,不要出声;虽说再没有从大路的密拉特方向听到马蹄的声音,远处德里城墙下的一声枪响和一阵人声的喧嚷却清晰地划破了静寂的晨曦。但它们很快消失,或者说被城市苏醒后的活跃嚣音和印度惯常的清晨乐章吞没下去,正是:水井的辘轳吱々嘎々地叫起来,鹧鸪在平原上开始唱歌,印度鹤在河边呱鸣起来,未收割的庄稼地里传来了孔雀的粗哑嘶啼,树鼠、“七兄弟鸟”(一种褐sè小鸟,喜欢集体活动,往々七只一群——原注)和织巢鸟也在叽叫,啁啾。一队褐sè的猴子爬到菩提树的枝干上蹲下,河边刮来一股清风,挠动起高々的大象草,发出一阵噼々剥々单调、刺耳的飒响,压掩了一切别的声音。

“是老虎吗?”艾什曾不止一次地随着阿克巴大叔在高台上猎过虎,叫得出老虎的名字。

“不是的——但咱们也不能说话。绝对不能出声。”西塔急切地讲。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内心对那队一吼而过的骑兵如此惧怕,也说不清她究竟害怕什么。可她的心脏这会儿还在以两倍于正常的速度跳动着。她知道,就是霍乱和那夜营地里的可怕经历也没有给她带来见到骑兵后所产生的恐怖。霍乱必竟是可知的;疾病、死亡和野兽的脾xing也都是可知的。但目前是另一种东西。一种难以言状却令人骇然的东西……

正文 第二章 大起义(2)

两头懒洋々的公牛拉着一挂乡间的大车蹒跚地缓々顺着大路迎面走来,大车走过去时发出的亲切而安闲的声响使她的心安定下来。太阳舔露出远方的地平线,刹那间天sè大亮,西塔的呼吸节奏缓慢稳定下来。她谨慎地站起身子,透过干焦的草叶张望,发现明亮的阳光下,前面的大路上空々荡々的。路上没有任何东西移动——这实际上是一种异常现象,因为密拉特大道一般都很繁忙,它是罗希尔坎德和奥德至德里的交通要道。但是西塔不了解这一点,眼前的沉静反而增强了她的信心,她只是想,不能急于跟随那些红了眼的骑兵,以免过于接近他们,应当再拖延一段时间才是。身边还有一些食物没有吃完,可惜前一天晚上把牛nǎi全喝光了,两人现在越来越渴。

“你等在这儿,”她嘱咐艾什,“我到河边去打点水,用不了多大会儿。小心肝!别离地儿。你乖々地待着,保准没事儿。”

艾什听从了她的命令!因为受了她身上恐怖气氛的感染,他由生以来头一次害怕起来。可是他也像西塔一样说不清惧怕的缘由。

艾什等的时间相当长,因为西塔去河边走的不是最近的路——沿大道到舟桥的桥头——而是迂回了一大圈,到了河的上游。从那里她可以越过沙坝和曲折徘徊的朱木拿河河渠,望见加尔各答城门(此处为德里一个城门的名称。印度城市中的城门往々以其他城市的名字命名——译注)和经过军火库一直延伸到远处滨水棱堡的长々城墙;从那里城市的喧闹声听得更加清晰了,宛如一只翻倒的蜂箱里的蜜蜂在愤怒地嗡鸣,只是音量扩大了一千倍。

那嚣闹声中还掺杂着刺耳的枪声,时而是单独的一响,时而是噼々啪々断々续々的一阵;房顶上空盘旋着鸟群——老鹰、哇々乱叫的乌鸦,以及受惊的鸽子,它们打着旋,试图俯降下去,却又陡然升起,似乎下面的街道上有什么东西搅扰了它们。今天早上德里肯定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在没有搞清内幕之前,最好还是先避一避,不能贸然进城。遗憾的是剩下的食物太少了,但足够孩子一个人食用。至少他们可以找到水喝。

西塔在浅河滩上灌满了她的铜“芦褡”(铜制小糟…原注;印地语lotah的音义讹译——译注),便悄々地返回密拉特大道旁的大象草安全地,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尽量远离那些缺乏隐蔽xing的金合欢胶树、石块和蒲苇簇。她算计着,他们要在这里待到黄昏,天黑后就踏上舟桥,然后穿过城市,直接奔向大本营的营地。这对“叭叭艾什”来说是一段太长的旅程,不过,让他休息上一天,或许……她在草丛的zhongyāng为他踩了一个舒适的草窝,那里很脏,空气不流通,又热得要命,艾什已经忘却恐惧,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但高温和无可奈何的闲逸终于又使他打起了瞌睡,一过正午便很快睡去。

西塔也时不时地打着盹,满是灰尘的土路上传来了颠簸的乡村牛车的慢条斯理的叽哇声

和过路的“矮卡”(二轮轻型马车——原注;印地语ekka的音义讹译——译注)的断断续续的叮响,她的心镇定下来。这两种声音似乎预示着密拉特大道上的交通又恢复了正常,所以,那种危险——假若真有危险的话——说不定已经过去,她所看到的骑兵只不过是急着跑去向莫卧儿皇帝巴哈都尔沙(此处指巴哈都尔沙二世,被恢复了莫卧儿帝国的起义者拥立为帝,但他并无主动参加起义;起义失败后他流落国外,1862年死于仰光——译注)报信的信使,他们带来了一个特大喜讯,全城都在激动得欢庆,莫非是东印度公司的孟加拉军在遥远的战场上获得了胜利,莫非是某一个友邦的君王得了子嗣——不然就是“白拉特”(英国)的“葩帝沙”(女皇——原注;印地语padishah的音义讹译——译注)维多利亚生了儿子?

这些和另外一些令人安适的情景磨钝了恐怖的锋芒,她再没有听到城市的sāo动,因为,朱木拿河湿漉漉的沙滩上产生的微弱气流,其风力虽不足以扬起大道上的厚尘,但必竟能够拂动大象草的草端,使她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一种温柔的悄声细语似的飒々声。“等孩子醒后我们就走。”西塔在想。但就在她这么盘算的时候,平静的幻影被打破了。一股巨大的振颤宛如无形的波浪横扫了平原的大地,震撼了整个草丛,连她脚下的泥土也在发抖,接踵而来的是一声令人胆寒的轰然坍塌声,它好似炸雷劈倒松树,粉碎了这天下午荡漾着暖意和轻风的沉静。

这一声山响震醒了艾什,西塔毛骨悚然地站起来,他们透过抖动的草叶探视着,看到远方的城墙上空升起了一杆庞大的烟柱,那烟柱歪歪扭扭的,顶着一团十分怕人的蘑菇云,在后晌的强烈阳光照shè下显得异常可怖。他们弄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根本不晓得眼前所见就是德里军火库的大爆炸——几个守兵起爆了它!不想让它落入暴民之手。

几个小时过后,烟柱仍然停在空中,不过,金sè的夕阳给它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等到西塔和孩子终于壮着胆走出他们的藏身之地时,初升的月亮已经用第一道月光给正在消散的烟柱布上一层薄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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