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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火车站分行的时间是四月九号的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之所以能把时间咬得这么准，是因为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标志：他们刚到，一辆火车就驶离了站台，这是从北京开往广州的客车，它是四十分到站，在济州车站停留五分钟，送客的人出来的时候刚好从他们身边经过。很少有人过来叫车，坐在车后排的二庆就说：“妈的，这里的人真穷，连面的都坐不起。”好像他希望有人过来坐车似的。这个二庆，连着坐了几次面的，就臭美了起来。马恩讨厌二庆的这种架势，说：“你少给我臭美。”二庆知道自己惹马恩不高兴了，他想住口，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就又说了一句：“看来，这穷地方真是不能待了。”二庆刚说完，外面突然“嗵”的响了一声，他一下子吓得哇哇乱叫。当他搞清那是外面在爆玉米花的时候，他立即对马恩说：“哥，你尽管放心，真干的时候，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闭上你的臭嘴。”马恩说。

五点十分左右，他们把外罩脱了，换上了迷彩服。马恩让二庆和杨红待在车内，他一个人走了下来。他手里拎着墨镜，并没有往耳朵上架。他本来想再查看一下地形，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就又上了车，将车开到运钞车来的那个路口，调了个头，停在了那里。杨红说：“快来了，他们快来了，前后差不了五分钟的。”可马恩还是又下了车，是空手下来的。下来走了两步，他隔着玻璃对二庆说：“把枪递给我，你们就在里面待着。”二庆和杨红的供词里面，都提到了这个细节，他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下去。在二庆看来，马恩是想单干，一个人把这事给包了。杨红的看法是，马恩这时候其实也很紧张，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马恩事后的说法与杨红有点接近，他说他确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次走下来。当他拎着枪在车边转悠的时候，一个领着小孩来爆玉米花的妇女刚好走到他的跟前。那个小男孩一看到他手中的枪，就仰起脸看着他，停下不走了。那个妇女朝他笑了笑，一边让小孩喊他叔叔好，一边拽着小孩往旁边走。小孩显然觉得枪比爆米花更有意思，不愿走。那个妇女没办法只好又停下来。马恩上去抱了一下那个小男孩，说了一句：“叔叔是来抢银行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妇女笑了一下。与此同时，二庆正在车上发牢骚：“他不让我乱说，他倒可以乱说。”他还想继续把牢骚发下去，可马恩拉开了车门。事后马恩对我说，他那时候，确实想过临时取消这个计划，可取消计划与实施计划的愿望对他来说，现在都同样强烈。他再次迟疑了一下，想，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顺理成章干下去算了。他上了车，然后交代二庆准备上阵。“记住我的话，不要瞄准，子弹自己长有眼睛，知道该往哪里跑。”他刚交代完，运钞车就过来了。

过来了两辆：第一辆是红色面包车，根据杨红的观察，他知道钱就放在这辆车上；第二辆是米黄色的巡洋舰吉普，这是一辆护卫车。马恩放第一辆车过去，然后和第二辆并驾齐驱，往前开了一截。他想搞清里面坐了几个人，由于车窗玻璃上贴着太阳膜，他没能看清楚。他将车加速，超过了这两辆车，然后将车别上挡，端着枪跳了下来。按照计划，他打第二辆，第一辆留给二庆去打。巡洋舰吉普的司机当场就被打歪了，失去了控制的吉普驶过银行门口，径直朝火车站外面的铁栅栏冲了过去，马恩就跟着那辆车，边跑边打。那辆车突然又停住了（司机死前一瞬间，将车控制住了）。这个时候，杨红从面的上下来了，她一时间迷了方向，竟然也朝吉普车跑了过来。马恩拉了她一下，把她拦在了怀中。

马恩称自己抱杨红的这个动作为神来之笔，他说，对方显然认为他抱的是一个人质，因此，从巡洋舰上过来的火力立即变小了，从上面跳下来的两个人，都端着枪，可好像只是比划了一下，并没有朝他开火。他们想绕到车的另一边，抄他的后路。马恩说，这次他没有迟疑，直接朝他们扫了一阵。那两个人立即趴下了。“要打死一个人也真是不容易啊，”马恩说，“那两个趴了一下，很快就又爬了起来，顺着铁栅栏，一个往南跑，一个往北跑。两个人的腿脚都已经不灵便了，显然都挂了彩。我先打那个往南跑的，然后打了另一个。”这个时候，杨红已经上了那辆红色面包车，开始搬款箱。从银行里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刚露头，二庆就朝他们扫了一阵，让他们又缩了回去。打疯了的二庆还想接着往银行里面冲，马恩喊了他一下，让他赶快去帮杨红，可他不听，马恩只好朝二庆脚底下扫了一阵，挡住他的去路。

杨红一共搬了两趟，共搬了四个，他和二庆又各搬了一趟，这样总共搬了八个款箱。马恩说，二庆和杨红都昏了头，想将车里的全搬走，他无法制止他们，就跳上了车，一边按喇叭一边调转车头。这一手果然奏效，二庆和杨红扔下手中正搬着的款箱，快步朝他跑了过来。二庆说，车刚开动，爆米花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好像放礼炮给我们送行似的。”他们开着那辆面的，往北走，驶上了107国道。这会儿刚到下班时间，尽管车很多，可国道上并没有堵车。马恩一边开车，一边将身上的迷彩服脱了下来。二庆和杨红也照着办了。开出济州城的时候，杨红突然哭了起来。马恩说，他听女人哭从来就没有感觉，可这次不一样，她一哭，他就感到有一根筋在他的脑子里抽动着，而且越抽越厉害，使他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

在杨红哭鼻子的时候，马恩看到有几辆警车迎面驶过来。他想，他们可能正是要奔赴现场。他开着车和他们擦身而过，同时，将计价器上面的“空车”牌子放倒了。春天的第一场雨不偏不倚的就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马恩让雨刷来回摆动着，同时通过后视镜瞧着警车越驶越远。

没错，那几辆警车确实是奔现场去的。接到群众的报案，警方在十五分钟之内就赶到了现场。一个在“四九”大案破案指挥部工作的朋友，事后对我说：“老鼠有老鼠的行规，猫有猫的行规。到了现场，十分钟之内，破案指挥部就成立了，分调查访问组、设卡堵截组、内部核查组、备勤机动组，分头行动，上面还了发话，只要能逮住他们，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多发一个月的奖金，大小都记上一功。我们也够麻利的吧？马恩一定没有料到他是在和一个庞大的风车斗勇。不争气的陈栓保说的那句话倒是很有道理，马恩是在拿鸡蛋碰石头。”

破获“四九”大案所用的时间很短，创了个纪录，从马恩打响第一枪，到把他们扭到审讯室验明正身，时间是四十九个小时。这个时间很好记，明眼人已经看出来，这个时间和他们作案的日期（四月九号）刚好吻合。本来，所用时间可能还会更少一点，使这个纪录能维持一段时间，但是，一些局外人手忙脚乱的参与，无形中使得时间耽误了不少。这里提到的“纪录”，指的是破获同类案件的时间纪录。这个纪录维持了十三天就被打破了。在湖南长沙，警方用了四十个小时，就破获了一个同类案件，将纪录提前了九个小时。一个多月之后，这个新的纪录又被打破了，是在北京郊区被打破的，新纪录的时间是十六个小时四十五分。

像通常所做的那样，“四九”案发之后，警方设立了高额奖金，号召群众提供线索，配合公安机关破案。这一招以前很灵的，有许多大案就是在这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气氛下破掉的（这一次其实也算是）。“但这一次有点怪，有些热心的参与者最初起到的是相反作用。”那位在指挥部工作的朋友私下对我说。警方统计了一下，前后来举报的一共有三百多人次。之所以用“人次”这个词，是因为其中有不少人多次来到刑警大队，有的人来过七八次之多。有不少人，在得到替他们保密的许诺之后，往往一开口就说个没完。“我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往往这样开头，然后就说，他有一个朋友（或亲戚、同事、熟人）叫某某某，在什么时候曾给他说过要抢银行，并说要多联络几个人一起干，还问他在银行有没有什么熟人，说的时候可不像是开玩笑，现在想来，怎么都像是那人干的。报告完之后，他们会主动留下姓名和住址，还说过两天要再来看看是否对上了号。我的那个朋友对我说，甚至还有人来揭发自己的妻子、丈夫、公公、岳父的，而且都咬定十有八九是他说的人组织的，起码是参与者之一。事发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警方就忙于调查这些线索。呈送给上级主管部门的破案报告中，记载着济州警方先后查否的类似线索达四百五十二条，其中有不少线索都是这样搜集到的。“都快忙死了，每个人都长着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奖金不是好拿的，信不信由你，这比离一次婚都累。”负责调查访问组和内部核查组的一位技侦对我叹了叹苦经。我和他开了个玩笑，说他们太认真了，把绣花针当成棒槌查了。这位技侦说：“这样开玩笑当然可以，可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敢大意，更何况，那些人说的并不全是捕风捉影。”他对我说，在调查线索的过程中，他们确实查到有那么十来个人正打算抢银行，有的已经弄到了枪，还有的已经准备好了炸药，画好了一些银行内部的地图，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干而已。“他们当中有些人计划得比马恩还要周到，和他们相比，马恩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马恩虽然很聪明，手段很高，可和他们中的某些人一比，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说到这里，他补充了一句，就查查还是有好处的，不能说是完全白查的，起码可以挽救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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