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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阻击(第1页)

残阳如血。

1934年12月,湘江左翼无名高地上,红一军团十三连已经连续激战五个昼夜了。此时,黎明尚未来到,昨夜的秋雨来势很猛,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攻击阵地的湘军似乎也疲乏了,在秋雨下得最猛烈的时候,暂停了进攻,龟缩在无名高地山脚下的一片林地里。

五天五夜了,无名高地上的红一军团十三连,只有在这会儿才得到片刻的喘息。战士们拖着枪,趴在战壕里,一歪头,就睡过去了。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阵地上汩汩地流淌,一丝一缕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

连长赵大刀倚着一棵被炮火烧焦的树,刚开始他并不想睡着,他要好好想想,想一想阵地,想一想这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在这短暂的战斗间隙里,他还没想出什么眉目,就睡着了。他太累了,两个多月来,整个红军队伍里没有人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两个月前,红军从瑞金和于都同时出发,那时还不叫长征,叫战略转移——突破敌人的封锁线,去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领受了军委的任务,左右两翼掩护红军大部队的转移。但当整个队伍一走起来,他们才明白,这哪里是转移,分明是整个苏维埃在搬家。一张纸片,一块布头都带上了,人喊马嘶,肩挑背扛的,队伍的行动真的是太慢了。有时整个队伍就拥挤在一个山口里,一匹负重的马累倒了,横在路中央。路窄人多,后面的人谁也甭想过去。急着往前走的人,建议把马和成包成捆的家当都扔到山涧里去,负责押货的人怎么也不肯,双方吵吵嚷嚷的,互不相让,队伍只能是没有边际地堵着。红军初始的速度,可以用蠕动来形容。

赵大刀所在的团负责断后,比大部队晚出发了几天,可出发两天后,就追上了前面的部队。因为他们有断后任务在身,没有过多的负重,只是一些正常携带的枪支、弹药和干粮,完全是战斗部队的速度,一个晚上的急行军,就能走上几十里、上百里。如今这支精干的队伍行走在蠕动的搬家大军中,就是浑身有劲儿也使不出来。

十三连连长赵大刀,看着龟行般的队伍,急得火烧火燎。他一会儿拍腿,一会儿搓手,然后就脸红脖子粗地去找团长了。

团长姓李,叫李八一,名字是参加红军后起的。李团长的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后来起义的队伍就拉到了井冈山,和朱、毛领导的队伍会合在一起,开辟革命根据地。一路拼杀下来,李八一死里逃生。红军从瑞金出发前,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编,李八一就从营长晋升为团长。赵大刀天天和李八一在一起拼杀,今天你救我一命,明天我替你解围,两个人的友谊是用生命换来的,因此,关系很铁,不分彼此。

赵大刀找到团长,急得两眼冒火,李八一就说:大刀,你急,我比你更急。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冲过敌人的封锁线?可你别忘了,咱们的任务是断后,断后懂吗?就是掩护大部队。

赵大刀听了团长的解释,就没了话。要依他的脾气,恨不能带上队伍,把前面那些碍事的队伍拨拉到一边,率领人马,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去,和敌人你死我活地杀上几个回合。

后来,队伍似乎快了一些,敌人象征性地做着零星的抵抗。有枪炮声从前面隐约地传来,队伍就有了一种紧迫感。赵大刀亲眼看见,山沟里和道路两旁,累死的骡马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地上散乱地扔着苏维埃的家当。看来,前面的部队真的顾不上那么多了。

两个月后,队伍终于走出了江西,进入湖南。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敌人调集了重兵,埋伏在湘江两岸,他们发誓:要把红军全歼在湘江。

一支队伍要生,要活着出去;而另一支队伍却要灭你,让你死。结果可想而知,两支队伍,几十万人马在湘江遭遇了——双方你死我活地纠缠在一起,枪呀炮呀的交上了火,敌人还动用了飞机,一边扔炸弹,一边扫射。此时,一方以逸待劳,一方是疲惫之师;一方在暗处,一方在明处。红军的这一仗可以说打得相当被动。

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肩负着掩护主力部队转移的任务,硬是在湘江两岸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拼死钉在阵地上,力保后续部队过江。

赵大刀的队伍起初并没有参战,只负责断后。前面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他们只能在后面着急上火,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湘江。虽然没有亲自和敌人交火,但前方的枪炮声,还是让他们嗅到了战斗的气味,十三连全体官兵的整个神经顿时灵醒、亢奋起来。

几天后,终于轮到他们团过江了。

那是一天的傍晚,整个湘江通红一片,死骡马和人的尸体,以及一些辎重堆满了湘江。敌人的炮火依旧猛烈,炸弹落在水里,炸出的冲天水柱,遮天掩日。战士们迎着炮火,蹚着浮在江面上的人和牲畜的尸体,快速地冲过了湘江。

当夜,他们团又领受了新的任务——阻击敌人,掩护红军的大部队转移。十三连的具体任务是接管无名高地,坚守七天七夜,为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在这之前,一军团的一个营的红军,已经在无名高地上坚守半月有余。

在夜色的掩护下,当赵大刀率领十三连的百来号人马冲上无名高地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原来这个营有着近三百名士兵,此时活着的还不到三十人,并且全都挂了彩,被炮火摧残得面目全非,互相搀扶着站在掩体里,流着泪迎接十三师的到来。

代理营长姓王,营长和教导员早已牺牲,就是代理营长也换了好几任。眼前的代理营长,其实只是个班长,营里的骨干早已经拼光了。王姓代理营长给他们敬了个礼,嘶哑着喉咙说:阵地还在,一寸也没有丢,以后就看你们的了。说完,带着几十个人踉跄着,在夜色的掩护下撤出了阵地。赵大刀还不知道,红军转移前兵强马壮的十万人,经过湘江一战,只剩下不足三万人马了。但此时,他清醒地意识到以后的七天七夜将是残酷、血腥的。眼前的阵地上,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红军的,也有敌人的。敌我双方在无名高地上纠缠了几十次,所有的红军战士都明白,时间对红军主力来说意味着什么。

五天五夜了,记不清敌人向无名高地发动多少次进攻了。敌人想冲破红军的阻击线,然后去围剿红军主力;而高地上的红军,誓死不让敌人逾越阵地,要为红军主力的转移争取更多的时间。

赵大刀靠在那棵焦煳的树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他醒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包围着他,整个无名高地都被这股血腥气笼罩了。他的神经又灵敏起来,跌跌撞撞地在阵地上走了一圈。阵地上仅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几个重伤员,痛苦难耐地躺在战壕里,被雨水血水浸泡着,高高低低地呻唤着。还有两天两夜呢,看来十三连要与无名高地共存亡了。

秋雨在黎明时分小了些,赵大刀站在雨中,望着朦胧的阵地,和那二十几个活着的士兵,他的眼睛潮湿了。赵大刀自从参加了红军,生生死死无数回,还从来没有这么伤感过,但这场阻击战,让他真正地感受到了悲壮——几十个活蹦乱跳的战士,一个又一个地在他眼前倒下了。

井冈山的革命正在星火燎原之时,赵大刀就带着二十几号人,盘踞在井冈山几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山头上。那会儿,他是名副其实靠大刀起家的。一把鬼头刀背在身上,刀把子上系着红绸,风起的时候,一飘一抖的。他的名字赵大刀就是那会儿叫响的。他以前叫什么,没有人能记得了,后来他也默认了赵大刀这个名字。再以后,他的名字又随他到了革命队伍中。

没革命前,赵大刀也算得上是个热血激进的青年。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大小字也认识几个,《三字经》、《百家姓》也能背上几段。十几岁的时候,在周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后生。他经常在外面跑单帮,南昌、长沙都去过,秋收起义和八一南昌起义也都亲眼见过。

南昌起义的那晚上,他看到很多穷人,举着火把,呐喊着向国民党的正规军冲去。起义胜利后,旗子插满了大街小巷,穷人们开仓放粮,当家做主。那情形着实让他激动和兴奋。那时他才意识到,穷人要是走到一起,发出一声喊,力量也是无穷的。

过了不久,起义的队伍闹了一阵子革命后,就走了,听说去了井冈山。一时,南昌街头很乱,说什么的都有。他回到了家乡,家乡依旧是死气沉沉,一点儿革命的迹象也没有。该穷的还是穷,该富的还是富。方圆十几里有两家大户,一户姓陈,一户姓王。两个大户家里都养了十几名壮丁,有枪,尽管是火枪,但在当地人的眼里已经不得了了。穷人走过大户家门口,腿肚子都转筋,就怕那枪。

赵大刀一回到家乡,就要“革命”了。在南昌和长沙,他是看见过别人是怎么革命的,举着火把,拿着大刀,一声招呼,发一阵呐喊,革了大户人家的头,开仓放粮,让穷苦人吃饱穿暖,这就是革命了。以前,他走在陈大户和王大户家门前时,腿肚子也转筋,想一想那院子里的十几杆火枪,还有数条恶犬,背上的脊梁骨都一炸一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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