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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督不想利用内政部长的慷慨大方。他既没有去剧院和电影院消遣,也没有去博物馆参观,只有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才离开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而且在饭馆付账以后总是把发票和小费一并留在桌子上。他没有再去医生家里,也没有理由回到与舔眼泪的狗和解的花园,那条狗的正式名字叫忠贞,在那座花园里,他曾就有罪和无辜与狗的女主人眼睛对着眼睛心灵对着心灵交谈。他也没有去关注戴墨镜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以及第一个失明者的前妻在做什么。对于第一个失明者,即那封肮脏得令人呕吐的检举信的写信人和这一系列灾难的始作俑者,如果在路上碰到那个家伙,毫无疑问,他一定会立刻走到路的另一边。其余的时间,从上午到下午,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他全都守候在电话机旁边,即便在睡觉的时候,耳朵也彻夜警惕着。他相信内政部长迟早会打电话来,否则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他等到调查规定的五天期限结束,直到最后一分钟,或者更为确切地说,直到将他熬为渣滓。最正常的做法是给他下一道命令,让他返回机关,然后立即公开算账,强制退休或者解职,但经验告诉他,对于内政部长那充满鬼点子的头脑来说,正常显得过分简单了。他想起了警司的话,我感到气味不对,不会是什么好事,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但意味深长,他记得,是在他说他去过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把照片交给了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那个男人的时候,警司说了那句话,他还想到,问题的关键大概真的在那里,在那张照片上,虽然他不能想象以何种方式以及是为了什么。这缓慢的等待有其清晰可见的期限,不像人们为了言辞生动常说的那样无尽无休的等待,下面这些思想大都是在一种连续而难以抵御的似睡非睡的蒙眬状态中出现,半警惕着的意识偶尔会把他从那种状态中惊醒,剩余的三天期限是否已经过了,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月份牌上的三张纸像是被午夜缝在一起,难以撕下来,后来又粘在手指上,变成了一团黏黏糊糊,奇形怪状的时间贴在柔软的墙壁上,墙壁竭力排斥时间,同时又把时间吮吸进去。终于熬到了星期三,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三十分,内政部长打来电话。他没有问候,没有道晚安,没有问警督身体如何,没有说独自一人是否寂寞,没有说他是不是已经讯问过警司和警员,一起讯问的还是单独询问的,用温和的交谈还是严厉的威胁,只是像不抱任何目的一样毫不经意地甩出一句,我想你会有兴趣读一读明天的报纸;报纸我每天都读,部长先生;祝福你,你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即使如此,我还是强烈向你推荐明天的报纸,不可不读,你会做出判断的;我一定读,部长先生;也要看看电视台的新闻,千万不要错过;天佑公司这里没有电视机,部长先生;可惜了,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反而更好,就不必想方设法摆脱留在头脑中的困难问题了,不管怎样,你可以去拜访新近结识的任何一个朋友,建议他们把那个小组的人全都召集起来,共同欣赏精彩表演。警督没有回答。他本可以问一问从下一天开始他会受到什么纪律处分,但最后他选择了沉默不语,他的命运显然掌握在内政部长手中,既然如此,就任凭他宣布判决,并且他相信,如果他问了的话,得到的也一定是一句干巴巴的回答,比如说,别着急,明天你就知道了。警督突然意识到,沉默早已超过了它在正常的电话交谈中持续的时间,在正常通话中,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和间歇一般是短暂的,或者说极为短暂。他没有对内政部长别有用心的建议做出反应,看来部长并没有放在心上,仍然保持着沉默,好像故意留下时间,让对方考虑如何回答。警督谨慎地开口了,部长先生。脉冲电流把这四个字沿着电线送到远方,但另一端没有传来任何生命的信号。原来信天翁已经把电话挂断了。警督放下电话,离开卧室。他走到厨房里,喝了一杯水,这不是他头一次发现,与内政部长谈话使他产生近乎焦躁的干渴,好像在谈话的全部时间内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现在他不得不急着去扑灭体内的大火。他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但没有在那里待多久,三天来经历的半昏睡状态消失了,听到部长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现在,那些事儿,当情况混沌不清,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占用大量空间去解释去确定的时候,人们出于懒惰,习惯于笼统地称之为那些事儿,现在那些事儿开始飞快发展,不到终点不会停步,可是,什么是终点,什么时候到达终点,如何到达终点,终点在哪里。有些事情他可以肯定,用不着请教大名鼎鼎的侦探们,用不着请教梅古雷,用不着请教波洛,也用不着请教福尔摩斯,就能知道明天的报纸会刊登什么。等待已经结束,内政部长不会再打来电话,即使还有什么命令,也将通过某个秘书或者直接由警察局下达,五天五夜,一天不多,足以让一个负责一项艰难的调查工作的警督,变成一个断了线被扔进垃圾堆里的木偶。这时候他又想到,还有一项义务有待履行。他在电话簿上找到一个名字,与住址核对一下,然后拨了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医生的妻子,请讲;晚上好,我是警督,请原谅我在夜里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没关系,我们从来不早睡;你是否记得我在花园里和你谈话时说过,内政部长要求我把你们那个小组的照片交给他;记得;我有一切理由认为,那张照片将刊登在明天的报纸上,并且在电视上播出;我不问您为什么,但我记得您对我说过,内政部长要那张照片绝对不是为了什么好事;对,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使用它;他想干什么呢;明天我们就会看到报纸除了展示照片之外还会做什么,但我猜想,他们会给你打上犯人的烙印示众;因为四年前没有失明吗;你清楚地知道,对于所有人都失去视力唯独夫人你没有失明的事实,内政部长高度怀疑,而现在,从这种观点出发,这一事实就成了再充足不过的理由,认为你要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负全部或部分责任;您指的是空白选票;对,空白选票;荒唐,不折不扣的荒唐;我从所从事的职业中懂得,发号施令的人不仅不会在我们称之为荒唐的事情面前却步,还会进一步利用荒唐的事情麻痹人们的良知,毁灭人们的理性;您看我们应该怎么办;隐藏起来,消失掉,但不要到你的朋友家里,你们在那里不会安全,他们很快就会受到监视,即使现在还没有;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绝对不能让决定收留我们的人冒任何风险,刚才我还在想,给我们打电话是否会对您不利;不用担心,这条线路是安全的,全国很少有比这条更安全的线路了;警督先生;请讲;我想向您提个问题,不知道是否可以;问吧,不要怀疑;您为什么要为我们做这些事情,为什么帮助我们;很简单,因为许多年前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短短的一句话,本来我已经忘记了,但这些天它又回到了我的记忆当中;一句什么话呢;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仿佛为一生签署了一个契约,但可能有一天我们会问自己,是谁替我签署的;这段文字确实漂亮,发人深思,那本书的书名是;真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了;记不得书中更多的内容,连书名也忘了,那就算了吧;连作者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这些词,这样出现,可能以前没有任何人说过,它们运气很好,没有互相丢失,有人把它们集合起来,谁知道呢,如果我们善于把一些分散的单个词语集合起来,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更体面一些;我怀疑这些不起眼的可怜词语能否再次相聚;我也怀疑,但梦想是廉价的,并不费钱;我们等着看那些报纸明天说什么吧;等着看吧,我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考虑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隐藏起来,消失掉;我会跟我丈夫谈谈;但愿他能说服你;晚安,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没有什么好谢的;您要小心。挂断电话以后,警督问自己,说这条线路是安全的,全国很少有比这条更安全的线路,好像这是自己的东西一样,是不是太愚蠢了。他耸耸肩,自言自语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东西是安全的,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

他没有睡好,梦见无数词语形成的乌云奔逃,散开,他拿着逮蝴蝶的网追赶它们,一面追赶,一面祈求,停一停,不要动,等等我。这时候词语们突然停下来,聚拢到一起,堆积到一起,好像蜂群等待落到蜂巢上一样,他高兴地喊起来,把网撒了出去。逮住的是一份报纸。这个梦不好,但信天翁会来扎医生妻子的眼睛更糟糕。他醒得很早。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这次他不再从地下车库经过,不再经过那扇绅士之门,走的是普通的门,可以称为平民百姓之门,看见看门人蜷缩在小屋里,他点点头表示问候,如果在外面遇到他,也许会说句什么,但现在说话已没有必要,他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这指的是他自己,不是指看门人。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商店两个小时以后才开门。他找到了一间报刊亭,是那种最大的各种报纸最齐全的报刊亭,站在那里等着。幸亏没有下雨。路灯熄灭了,整座城市顷刻间陷入最后的短暂的黑暗之中,很快,随着眼睛适应了这一变化,随着清晨头一缕浅蓝色的晨光落到街上,黑暗消散了。配送报刊的卡车开过来,卸下一个个包裹之后沿着固定线路开走了。报刊亭的雇员打开包裹,开始根据收到的报纸份数整理,从左到右,从多到少。警督凑过去,道声早安,然后说,每种报纸给我拿一份。趁雇员把报纸装进塑料口袋的空当儿,他看了一眼那一排报纸,除了最后两种,其他的都在通栏大字标题下面刊登了那张照片。这个报刊亭今天上午开张不错,来了一位有身份的神秘顾客,我们提前说明,这一天其余的时间与上午没有不同,除了右边那两小摞卖出的数量没有超过平时之外,其他报纸均告售罄。现在警督已经不在那里,他拦住在最近的街角出现的第一辆出租车,慌忙钻进去,说了天佑公司的地址,在为路程太近而请求原谅之后,便从塑料口袋里抽出报纸,打开。集体照片上,有一个箭头指向医生的妻子,旁边是一个圆圈,里面有她的放大头像。各报的黑色或红色标题是,阴谋面目终被曝光,这个女人四年前没有失明,空白选票之谜被揭开,警方调查初见成果。光线不好,行进在碎石路上的汽车又不停地颠簸,他看不清报上的小字。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出租车停在大厦门口。警督付了车资,把找回的零钱放回司机手里,迅速走进大厦。他像一阵风一样从看门人身边走过,没说一句话,匆匆钻进电梯,急躁情绪几乎让他频频顿足,快走,快走,而电梯是机器,穷其一生接送人们上上下下,听他们交谈,听几句没有说完的自言自语或者低声哼唱走了调的片断,还有按捺不住的叹息和心神不定的嗫嚅,它装作与这一切无关,按规定时间上升下降,这是它的宿命,如果你急不可耐,去爬楼梯好了。警督终于把钥匙塞进了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门上的锁眼,把灯打开,朝桌子奔去,他曾在这张桌子上摊开本市地图,也曾与已经离去的助手们最后一次共进早餐。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强迫自己慢慢读,逐字逐句,不要跳行,终于读完了那四份刊登那张照片的报纸上的相关新闻。各报刊登的内容完全相同,只是风格上稍有变化,用词上略见差异,假如它们能像数学一样计算出个平均文,很可能与内政部的写手们炮制的原文正好吻合。写手们那篇千古奇文的内容大致如下,祖国首都的机体之内出人意料地产生了一个毒瘤,它是以空白选票运动这种神秘而怪异的形式出现的,我们的读者都知道,这次空白选票的数量之多,超越了所有民主政党得票的总和,政府当时把隔离毒瘤和使其萎缩的工作交给了时间,因为时间能征服一切,化解一切。现在,一个最大的喜讯传到本编辑部,让人不能不喜出望外。一位警督,一位警司和一位二级警员表现了警察机关的侦查才干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我们未受权透露他们的姓名,他们揭露的极有可能是那条绦虫的脑袋,它的一个个节片危险地麻痹并破坏了本市大多数适龄选民的公民意识。根据相当可靠的证人证实,这个与一位眼科医生结婚的女人令人极为惊诧,在四年前把我们的国家变成盲人国度的那场可怕的瘟疫中,只有她得以逃脱,警方认为她可能是造成这场新失明症的罪犯,好在新的瘟疫仅限于首都,但它已经把最为危险的堕落和腐败的病毒带入了我们的政治生活和民主体制。只有一个阴险的头脑,它足以与人类过往的历史中最凶恶的罪犯相匹敌,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据可靠消息,这样一个被共和国总统先生生动地形容为在吃水线下向民主巨轮发射的鱼雷。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将来如一切迹象所表明的那样,能够毫无悬念地证明那个医生的妻子有罪,那么所有遵纪守法的公民一定会要求对她施以最严厉的法律制裁。请大家来看看现在的情形。由于在四年前的事件中与众不同,这个女人本来可能成为我们科学界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从而在眼科医学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但现在她却作为国家和公众的敌人受到憎恶。她还不如当年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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