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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路上有一座桥,要上坡。我们要求下来走,叫他空车骑到桥中等。他同意了。他在桥中等我们,却并不看我们,只顾拿衣襟揩脸上的汗。我们赶上来时,再也没有坐车的欲望。“爸爸,已经不远了,我们不要他拉了,我们走过去吧?!”女儿提议。“不坐到底,我怎么好收钱呢?”他平平静静地回答,仍没有回头。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瘪声瘪气地往他的车上爬。

从我们家到父母家,走的是“Z”行线路,车到“Z”字的第二个弯口时,我们坚决不走了。妻说:“到了到了,请停车吧!”他问:“真的到了么?”妻说:“真的到了,拐过弯就到了。”他便不再坚持,停车,让我们下。一手揩汗,一手从妻的手中接过三枚一元的硬币。

让他少拉了一截路,我们心里略略好受些。为这三块钱的历程,我们一连说了几声谢谢,尽极歉恭。他却没有任何反映,上了车,头也不回骑走了,转眼便消失在两盏路灯间的暗黑中……。 最好的txt下载网

将视线握在手中

折叠椅坏了,弃之为垃圾。椅架的铁管子被盲者拣了,被盲者握在手中,新生为硬朗的视线:哒、哒、哒,盲者用铁管子点探路面,前进的方向便准确无误!

初到小城,那晚满嘴酒气走出饭店,走出那远离贝多芬远离《命运》的流行音乐。街上行人稀落。嘈杂中,听到一男中音有几分苍劲地响起,吐字不是很清,又是土话,便不清楚话的内容。循声望去,是路边上的盲者。盲者眼睛废了,但绝不是没有视力。

盲者把细铁管子紧握在自己的手中,把视线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五十岁了吧?也许更大。中等偏高的个子,阔额宽肩。着白衫蓝裤,白衫并没有系在裤腰中。胸前挂半导体喇叭。身子一侧跨着破旧的大帆布包。

他边走边重复着叫唤。终于听清楚了,是“买《扬子晚报》喽——”、“买《扬子晚报》喽——”!这个年老的瞎子,这个把视线握在手中的人,原来在卖报!他怎么会卖报呢?在我的头脑中,卖报从来是孩子们的职业,他们手眼为活,泥鳅一样在人裆中钻来钻去,唱着“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盲者,他已经迈不出轻灵的职业步履了,他已经唱不出诱惑的职业歌曲了,他已经不具备这个也许是人世间最简单职业的基本的任职条件,但他不睬。也许有人供养,也许无人供养。即使无人供养,他也可以选择乞讨啊,他有这个权力,谁会拒绝分一勺饭给一个瞎子,而且是个年老的瞎子呢?!与卖报相比,乞讨太容易、太实惠了,他为什么不去选择呢?他是喜欢这种把握视线、扫描未来的感觉么?

“买《扬子晚报》喽——”!“买《扬子晚报》喽——”!他继续叫唤。叫累了,就打开胸前的半导体喇叭,放他录好的叫卖声。两种叫卖声交替着在大街上响起,在昏暗中叩击每一位行人的耳鼓,叩击沿街的每一户楼窗。但行人匆匆,甚至没有人瞟他一眼,楼窗也依旧开着或关着。

深秋的风吹散我的酒气,把我吹得清醒起来。我立在酒店前,呆呆地目送盲者的背影,《扬子晚报》的叫卖声也渐去渐弱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到湖滨路散步。那是城乡的结合部,比较偏远,三两幢平房一过,便是田园了。白天也不热闹,晚上更加冷清,几乎没有人走。我走到田园边,向远方的夜空出了一会神,便准备往回走。折身一看,在空荡荡的湖滨路的中间,有一个人摸索着走来。当那熟悉的叫卖声也隐隐传来,我震惊了,震惊得无以言说!

我快快地走过去,他慢慢地走过来。我们走到一起时,他继续向前,我便好奇地转过身,看他如何走下去。他走到最后一幢平房前,高八度地叫卖了两声。门本来开着,现在依然开着,但没有人出来,门口空放着一把未坏的折叠椅子。他返转身,开始往回走。

生命呵生命,是一种怎样的奇迹啊?!他靠了一根铁皮棍子的帮助,能走到这偏远的街道也就罢了,他怎么能知道湖滨路的尽头有一处平房呢?!他怎么能知道平房的那边就不再有平房呢?!难道瞎子空洞的眼眶更深、更大、更易于洞察?!

盲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条街,他一定知道这条街是不可能有什么生意做的。但他不放弃,只要大海有针,他就下海捞针,多少心力生生空费在所不辞!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感到他平凡的肉躯被谁下了种,那种子在他的骨骼中顽强生长,使他的骨骼嘎嘎开裂!

湖滨路上,我不敢走在盲者的前面。我尾随并仰视他,听他或他喇叭的叫声不断抗击夜空的冷漠;还有他手中的视线,哒、哒、哒,敲打路的生硬…… 。。

母亲啊,母亲!

立在远古洪荒的天地之间,母亲的手剪在小腹上。

母亲目光平视。母亲目光犀利有如两支幽幽冷箭,在我们的头顶之上,从昨天射向未来。有谁知道母亲的目光洞穿了多少历史的云烟?有谁知道母亲的目光洞穿了多少自然的风雨?有谁知道母亲的目光承受了多少冰雹、陨石的坠击?母亲的目光钝化或卷刃了么?母亲的目光弯曲或折断了么?母亲的视角压低或掀高了么?

风吹来,母亲黑发飘起,飘向身后更加遥远的过去。这时,云天之间,猎猎飘舞是一面怎样的大旗呵!号令山河众生,山河众人过于渺小。母亲的黑发在云天之外翻卷云天,在云天之外引领云天!是星月的朋友?是星月的朋友并召唤星月。但是太阳,那与母亲比肩的飞来飞去的鸟,为什么总不在母亲的肩头降落?

雨打来。雨借风势,密集地、斜斜地击打母亲的坚毅。母亲抿着唇。在紧闭的双唇背后,是咬出雷霆的牙关么?刚强的母亲呵,她甚至都没有眨一下眼,更不用说闭合了!母亲只微微蹙额,额头上的雨水便由上睑导引,顺着睫毛飞流直下形成水帘,至壮至美!

风狂了,雨骤了,雨骤风狂中,母亲被击垮了么?没有!没有!一点点都没有!母亲风雨如磐,母亲坚不可摧,母亲不仅没有被击垮,母亲的英气,母亲的豪气,更加在天地间充满!

母亲布衣褴褛,湿湿地贴着身子。湿湿地贴着身子,勾画她的清瘦,塑造她的不屈和坚韧。没有刀砍她,但我们分明看到她身上刀痕累累;没有箭射她,但我们分明看到她身上箭伤累累。母亲的嘴角在流血么?红红地刚刚冒出来,便被雨水强行交溶而无影无踪。母亲眼角下的水流为什么更加湍急?母亲借大雨遮掩在尽情发泄么?

母亲呵母亲,你为什么不动一下你的身子?你为什么不避一避风雨?

母亲呵母亲,天地间哪里是你的家园?何处是你的归宿?

母亲呵母亲,你为什么不向今天走来?你为什么只拿眼睛憧憬明天?

母亲呵母亲…… 。 想看书来

是谁,在岁月的河边打水?

弯腰。舀。小巧的半圆的竹篮没入水中。

小巧的半圆的竹篮没入水中的时候,竹篮中的水好满呵!执着而冷峻的打水人,是否甚至认为一河的水都入了她的篮子呢?

她直腰了。她直腰那装满了水的篮子便随之上升。

篮子在出水的瞬间,河水缠着篮底,整个小河被提起。是的,整个小河被提起,短暂而有力。

篮子继续上升,行进中的篮子筛下怎样缜密、怎样激越的瀑布啊!

终于,篮子主人的腰全部直起来了,篮子呢,便悬停在膝前的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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