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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操心你手头的事儿就够了,放心,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皇帝习惯性的用冷话泼她,心里完全翻着个儿,盼着太医来,说到底不还是因为忧心他的伤情。

☆、倾急雨

她又拿起抿子蘸了头油,在他的发间游走,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地正好。

皇帝舒服往后靠了下,难得和煦的口吻道:“老佛爷喜欢热闹,你这几日也是这样当值的?叫十声九不应,烟不出火不进,难为你自己不着急,十五那晚上在宫外头,朕瞧你也挺能说,才多大点儿年纪,多说说,多笑笑,损不了身子。”

盛苡也想活得快活,心想还不是你害的,对着他的头皮道:“奴才嘴笨,怕话说岔了,惹主子不高兴。”

“真是个扶不起来的!”皇帝发根子直竖,“朕又没有指怪你的意思,”说着略放缓了调子,“朕知道你心里头有疙瘩,难得解开,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彻天揣在心里头,老搁置不下,宁寿宫朕少不得要去,将来你跟了四格格,婚嫁这方面,朕也要抽空替她安排,就这两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次两次你跟朕别扭,回数多了,肚眼儿里难免胀气,知道黄雀儿为什么那么短命吗?气性大气死的。”

皇帝化干戈为玉帛的愿景,盛苡逐渐呷出来了,可她觉着他没有介意她态度的必要,仇恨刻进骨子里,她不能也不敢忘,便嗫嚅着问:“奴才跟万岁爷讲个故事罢?”

皇帝料想她说的话不会让他满意,不然怎么不直说,一面心里又有些犯痒,她鲜少说话,惜字如金,一言一语像雨滴子打在水面上,字字鸣玉,便忍下心头一口气,抬抬手让她但说无妨。

盛苡脑筋激跳,一缕一缕抿着他的头发,方缓了心情,娓娓叙道:“回万岁爷,是说黄河边上有个村子,村里的人都姓国(国字当姓时,念gui),大都是靠打鱼捞虾子为营生的人家,这天有户人从河里捞上只大王八,盖子有养心殿“门海”的缸口那么大,口口纷传,村子远近的人都听说了这么一个稀奇事儿,早晚都有人赶来瞧它,县府里的一位富绅也知道了,找到这户人家,出了高价要买这王八回家供奉,家里的老太爷死活不同意,说卖龟等于卖了自家姓儿,这么掉脸的勾当,下了地只怕连阎王爷都不肯饶,把罪业攒到家里后辈人的头上,几世几代都翻不过身了。”

故事讲完,也刚好上完了头油,她拔下抿子,不敢去探究他的神色。

皇帝挥手把她叫到面前,眉间的愠气倾盆似的冲她压了过来,“胆子不小!你骂朕是王八?”

惊得她瘫腿儿往地上跪,“奴才不是……”

“不是什么?你眼下是朕的人,居然还惦记着前朝旧情,叛国等于叛龟,还敢说不是骂朕!”

盛苡自己把自己绕搭进去了,茫然四顾找不到词儿来圆话,死死抓着抿子这把救命稻草,上头的齿棱几乎扎透她的手背,渗出血来,是啊,她头上冠着祁姓,实则已经被络上爱新觉罗氏的奴印了。

皇帝颇有些灰心丧气的意味,看着面前这人,模样还是那副模样,就是十年前那股欢快劲儿尽数不见了,他也说不清对她是什么感情,愧疚?怜悯?亦或是不甘,不甘心她骨子里那股剔不尽的傲性儿和反叛,她敌视的态度始终不软化,也不好强捏着鼻子灌药,咽下一肚子苦水儿,恶心起来,岂不是更恨他。

“嘴笨还抖机灵!,”他递了个台阶给她下,“这故事是你自个儿瞎编的还是听谁胡扯的?”

盛苡微抬起头,喉咙吞咽了几下,如实道:“是奴才听李玉禄李谙达讲的,他老家住黄河边上,说这是他小时候,邻村发生的实事儿。”

她觉着皇帝的性子阴晴不定,刚还刮风走雨要人命似的发脾气,转头就淡笑了声:“扒窃人家的,还有脸说。”

晕头打脑地一觑,皇帝万年紧绷的脸,月朗风清地舒展开,居然含牙露出笑来,真真是赏心悦目的稀罕景象。

迷心贪看两眼想起正经事儿,忙压回视线回禀:“太后娘娘让奴才跟万岁爷带句话,提醒您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皇帝表情凝了凝,够起茶抿了嘴,心不在焉地问:“朕说过什么话?”

见他不当回事儿,盛苡急促道:“奴才只奉命带话,内容奴才不清楚,万岁爷您仔细想想。”太后原本就嫌她戳眼角,这么点子差事要再办黄了,她可真成吃人白食儿的虫渣了。

皇帝的刀口倏地疼了起来,先帝西行后,留下他们一对新朝母子,俩人齐肩进退,把稳政局,竖刀立威,振奋朝纲,总算把那段苦日子熬出头了,他是个孝子,时常感敬太后的恩情,可手长探到个人私情上,是个人都抵触。他又不是未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跟谁碰个面儿,说句话,都得把着手儿教,他是皇帝,抬举个人,难不成还要祈天拜地,下折子召军机,来来回回申报走章程?

换做其他宫女,他索性蒙起眼就收进□□,省得再听人说劝,人是盛苡,前朝旧主,他更觉窝憋,用不着太后指点,他也明白她是禁忌,允他同情,甚至是怜惜,弥补,却不容她动情,他坐拥南北,要对一整个泱泱大国和天下黎民担责。

太后果然棋高一筹,他能避开她吹的耳旁风,却躲不开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长在地头,犹如东西华门前的下马碑,警醒他不能冒险寻失火的乐子。

“回去告诉太后,就说朕知道了。”

盛苡闻言放心应了声“喏”,抬眼见他捂着伤口沉吟,“天下恨朕的人何其多,能少一个是一个,朕允许你感念先人往事,但要先原谅朕,你有什么麻烦或请求,但凡是朕能做到的,想方儿替你除了,别给脸不要脸,再骂朕是王八,先把你扣缸里,灌了黄汤,开小火慢慢炖。”

盛苡咽了口唾沫,这心肠是蛇蝎窝里斗出来的头一号罢,难为想出这么歹毒绝情的杀法。重新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皇帝腆颜到这份儿上,她再不领情,真要被煮成王八汤了。

她俯身谢了恩,心里锵锵响着锣钗道:“奴才的确有个请求。”

皇帝点头让她直说。“奴才呆在宫里没得碍眼,打发奴才上天寿山守陵,就是万岁爷最大的恩情了。”

皇帝扣下茶盖一口回绝,“你坐在朕的位置上想想有没有这个可能,正月里让你看的那道折子,不信你能忘了,朕还没那么傻,把放你出宫,等于往那伙逆贼手里塞口实,你以为人还会把你当前朝的主子侍奉,不过就是打着祁朝的名义想推翻朕的皇位罢了,你落进这伙人手里,朕擎等着他们如愿以偿,等朕进了阎王殿,黄泉路你差不多也该走一半儿了,怎么着?用不用朕等你一会子,一道上奈何桥?四格格那头也是一样,等她出嫁,你顶多把人送上轿,到时候朕再替你安排,宫里这么大地方,朕就不信就盛不下你。”

见她寡寡落落,塌了半边天似的,失了精气神,皇帝软了口气,“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意愿,四格格身边的人不顶用,把人管砸了,若愿意,朕升你为一等宫女,揽她宫里大事儿的。”

盛苡对权利没有多大的欲望,摇了摇头,又往下趴了趴道:“奴才蠢笨,怕怠慢了四格格,担不起这个责……”踟蹰了下又道:“乾,乾清门处的宋大人,他不会把奴才的身份往外头说的,求万岁爷开恩,勿……”

皇帝一把怒火顶头直漫过了脑门,掀手撂了茶盅,登时茶叶沫子粉彩片子稀里哗啦地溅落,小六子拽着太医并步从门口赶进殿,折腿一跪,山呼海啸地请罪,“万岁爷息怒!都怪奴才贪懒,现在才把王大人给请来,让万岁爷着急等了,奴才该死,求皇上赐罪!”

太医也跟着磕磕巴巴的请罪,刚还听着殿里融融泄泄,一干人立门口吃着冷风也不贸然敢进殿打搅,一句话的功夫,就被卷进风眼儿里头了,倒霉催的,怎么今儿就轮到他当值了。

皇帝不叫起,就得一直跪着,盛苡肩头挂着茶叶打颤,“万岁爷息怒,是奴才出言不逊,求皇上赐罪。”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答应也就是了,何必上火摔动静,头上还挂着伤,再把刀口给燎痛了……

小六子心想这是何苦,雨点打在鼻梁上,才慌着收摊子,起先何必去捅龙鼻眼儿,打了喷嚏,浇自己一身湿。

“朕答应你,”皇帝淡眼看着墙上的葫芦壁瓶,一枝独梅勾头耷脑,几许花叶蔫败,欲坠不坠,“不主动找他的麻烦,你也要遵守承诺,原谅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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