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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疾迈开的步子就又缓了下来,僵硬地转回了头,果见那人正望着自己,脸色还不太好,它也是有些尴尬,“嘿嘿”笑了两声,再转身极缓慢地、近乎于蹒跚地走去窗边。

果然是一派好景,有大河,它生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河川。再有就是朝东南方向望去,在这河的南畔有宫殿群,甚有气势。这株小芝觉得真是添了识见,至此时,它甚至乎都觉得余生心愿已足。就这么看着看着,心中还生出一丝感动,想着亏得是有与鲧带它来,住了这么好的厢房,见着这么繁华的城,还看到了这么宽的河川与那处气派轩昂的宫室。这想想也算是值了,自己也才一百五十一岁,就见着了这些,如果仅是靠的自己一人,指不定到了八百“高龄”也还是见识不到这些。如此想来,最终被那恶人吃了也就罢了吧,没什么要怨他的了。

它独自一人倚在凭栏处,望着窗外,动也不动,似是入定了似的。而与鲧还在原处,也没动,就是这么望着它的背影。时光划过,就这么一刻多钟已消逝,与鲧这时才见那本是动也不动的芝,竟伸出一手缓缓入另一手的袖子里掏弄着什么,而后就见它缓缓由那侧袖口中取出一只小玉瓶,细看之下,原是自己昨日交于它要它伤心起来时用以接眼泪水的那只玉瓶儿。只见它缓缓拧了那玉瓶上的塞子下来,将那瓶口对准自己的眼角,跟着,又停住不动了。过了将近一刻钟,就见它将那瓶儿的塞子塞上,置于身侧的凭栏空位处。

与鲧走了过去,问它:“你怎么眼下好端端地就这么平白伤心了起来?”它答:“没什么,我不晓得,之前那阵子的感觉好像也并不是伤心。怪怪的,我说不上来。”与鲧将那装有眼泪的小玉瓶收入袖内,又取了两只空的玉瓶子给这小芝。小芝乖巧地将它们纳入袖中,便又转头向外,看着窗外好景。

与鲧想着得回去一趟把这灵芝泪水给鹤翁服下,但心里这会儿又有些不情愿的念头在闪烁着,就是一种不是很想把这芝的眼泪送去给他人服下的感觉,哪怕那人是鹤翁,那怕这只是这芝的眼泪水。这是种说不清楚的闪烁念头,可又思及鹤翁的伤情和他总是因痛楚而揪起的白眉,他决定还是去送一趟,且还要顺道探视一下鹤翁的复原情况。

他关照了这小芝:“我出去一趟,去去就来,你一人先在这房里玩,我将我们早上在潜邑买的那些小玩艺摊在了榻上,你自己拣来玩。不要闹腾,这厢房大,你别一时兴起在里头上蹿下跳还有跑来跑去的。”这小芝听他说了这许久,望着他:“与鲧,你好啰嗦。昨日还有前日你都不是这样的。还有,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上蹿下跳的了,我又不是一只猴子。”与鲧板正了脸孔道:“总之,别闹腾。”这小芝说:“好啦,晓得了,不会闹腾,你就放心去吧。”

与鲧转身走了,这小芝想着:唉,他这抓着了我一株丹芝就这般稀罕,生怕我栽了、不使得了或是如何了的,如此这般地在意我的疗效,他这是要去救谁呢?

想着这些,它胸中还有些郁郁,便甩了甩头,不再去想了。继而坐去了榻上,将早上于潜邑买的那几样玩艺拿来一样样地玩。

与鲧带着那瓶灵芝泪水返至鹤翁那处,见鹤翁正站在家门口送几只猢狲出门,想是那几个在下午时分又来给鹤翁送了一趟果子。未走近就已听见鹤翁讲着:“唉,不用送这许多来,早上送的还没吃完呢。”猢狲散得都不见影了,与鲧走了过去,讲:“鹤翁,你这脚还没好利索,怎么总是下地走路,快些回榻上躺着。”鹤翁见是他来了,忙跟他讲:“哎,你早上送于我的那盆水啊,真是好东西,我浸了半个时辰,就觉得那处伤处都能好了有大半了。下地走是还有些疼,可是比起昨日、前日是好了数倍。还有吗?请你那灵芝朋友再泡一些来于我浴足啊。改日我当面向他道谢。”与鲧说:“我这就是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再顺便取那木桶的,明日早上再送一桶过来给你用。走吧,我们先进去讲话。”

与鲧与鹤翁二人走入茅庐内,鹤翁就又挨着榻躺上去了,而与鲧就坐在榻边,由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给鹤翁。还未及解说,鹤翁就拔了塞子,嗅了一口气,道:“芝味这么浓,水这么清,不是灵芝的泪便是汗。”与鲧道:“嗯?没见它出过汗,这是泪水。”鹤翁道:“嗯,这是给我服下的么?”与鲧道:“嗯,怕你只是浸足,届时好不利索,故而‘索’了些泪来。”鹤翁道:“你真是有我心。”与鲧道:“哪儿的话。我先回去了。对了,由明日开始我就只是这么移这桶来回了,我也不亲自来取了。”

说着,就已在往门边走去,这回鹤翁又是只得朝着他的背影说着话:“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回回来我这儿都呆不够一刻钟就忙不迭地要走。倒是什么好东西在你家等着你呢?”与鲧也从未跟鹤翁提及,也因此鹤翁就不晓得与鲧现如今是日日不着家、夜夜不归府,而是正陪着给他这些浴足水、眼泪水的那株小芝在漫天下地乱转悠。

与鲧回到盈袖庄天字一号房,见那芝正盘着腿坐于榻上,拿着斗叶在玩。确切说来,是在看,而不是在玩,因那是博纸牌戏的一种游戏,只是这么看着也不会懂得如何玩。与鲧望着这芝低头望牌思忖的模样,就在想它当初是为什么想要将这副其实看着很无趣的纸牌给买下来,想是这芝当时在街上头时,看这纸牌上皆绘以人形,觉得那些人形个个威武雄壮,它作为一个雄性,也心生向往,也想变得威武雄壮起来,于是才将这副纸牌买了下来?与鲧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头觉得好笑得紧,可又不敢表露出来,若真如此,他其实是想说哪怕这株芝再修上千年,怕也是难改文弱,竟还买这些人形图下来作参照,还心生景仰的样子,实在好笑。不过可不能讲于它听,怕它又恼。

小芝见与鲧回来了,忙叫他坐过来这榻边上。跟着,它将榻上的那些长条形的纸牌一拢,拿着那一叠就挨到与鲧身边坐下,一一地问着,与鲧就跟它一一解释:这千万贯的是项羽,这九十五万贯的是张良,这九十贯的是范增等等。他解释完了后,这芝还要一一问他项羽是谁、张良是谁、范增又是谁这些个问题。再待与鲧把这些个都讲一遍过后,已是晚膳时分,两人都没有什么饿的感觉,他们的肚皮到底和凡人的不同,可他们既在这人世间,就还是宜循例照着世间人的惯常来用一日三餐的。

与鲧今日是不会带这芝出去街上的了,于是就叫小二送些酒菜上来。他连菜牌都懒得去看,只说是送他店里最好的十样菜肴与最好的一盅酒上来,那酒不要烈的,只要清甜润喉有回甘的。他打赏了这小二整一吊钱,叫这小二好生护卫看管着那些酒菜,别出差错,否则可就怨不得他生就没什么好性情。小二见果真是住得天字一号的客官,有钱不在话下,连是打赏出手的银钱数目也阔绰过旁人,加之最后还被这客官危言耸听了一通,自是更加不敢怠慢。连连躬身小心应好,就退了下去备酒菜去了。

与鲧安排了这事后,就回到花墙子后头的小间里,那榻就在小间里头,见那芝还坐在上头盯着那些纸牌在看着。与鲧坐了过去,问它:“怎么还在看,过会儿就要用晚膳了。”这芝一听有晚膳给它用,就开心得丢开了那些牌,干等着那膳送到。

与鲧一见它那副等膳等得焦首煎心的样儿,实在是没好气,讲:“这还有一会儿呢,你说你怎地这般成日价没气性呢?”见这芝答不上话,就只得换了个话问:“刚刚跟你说的那些牌上的故典可都记住了?”这芝一听这个,便点头,讲:“嗯,你要是回回说故事都像刚才那般就好了。”与鲧愣了一下,才忆起这定是在说他昨晚上巴着它的嘴汲了半晌的口涎还非讹它说是在做出故事来给它瞧那件事。他轻咳了声,道:“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讲法。”那芝也愣了,将信将疑,问:“是吗?”这与鲧又板正了面孔,讲:“怎么?我讲的你不信?”这芝忙摆手,说:“没有不信。”

这时,外头正间的房门被人扣响,料想是酒菜备齐了,被那小二送上来了。与鲧站在花墙子上的拱门下冲着房门处喊了声:“进来吧,都摆在台子上就成了。”外头人应好,跟着就是悉悉索索的开门声响,而与鲧又折回榻边,他们在这里间等着外头将酒菜摆好了再出去。

第 12 章

外头正间里小二与三两打杂的摆好了一桌子的酒菜后,那小二就向里间知会了一声:“与相公,酒菜已备齐,请来用吧。”跟着他们便退了出去。

那小芝本是喜得无可不可,翘首盼着那桌晚膳的到来,可刚听见酒菜中的那一个“酒”字,就又心中有些许张皇了起来,想着莫不是真正的死期终是临头了?这恶人真像之前自己求他的那样买好了一盅酒给自己,好今儿晚上了结了自己?只是还多买了一桌子好饭好菜算是多赠与自己的?

与鲧见这芝脸上的神情这会儿并不是十分舒展,他一时半会倒也并未朝那个上头想,只是心生疑惑,想着为何早前一刻还欢天喜地的一张脸,这会儿就变了,一副心懒意怯的模样,像是外头那桌子酒菜对它丝毫无诱惑可言似的。他问它:“瑞草,怎么了?下榻了,去用膳。”这芝懒懒地抬了庇股,一寸一寸地向榻边挪,半晌才挪至榻边,再慢慢地去套它那双墨青素缎面的鞋儿,又是半晌方才套好,再慢慢起身朝正间的圆台挪步过去。

与鲧仍是不解,他本就不太善于琢磨他人心思,只得问它:“瑞草,你是怎么回事?刚那会儿还开心着呢,这会儿这是怎么了?慢吞吞的,像是不太情愿去用膳似的。”这芝转头回来白他一眼:“不是你叫我今日只能轻声细语、缓行慢走的吗?”与鲧因是对这小芝之前的这些动作言语都还没弄明白,这会儿倒是还未起身,仍坐于榻边,望着已站起身来的小芝背影,严厉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这使的是什么性子!”

与鲧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这小芝无端就耍了性子上来,这会儿定是还要拧在那儿,不给自己好脸子看的。哪知下一刻这芝就扭转身子回来,倏地扑了进他怀里,赖了起来:“与鲧,我求求你,你再让我玩儿几天吧,今晚上别把我炖了。哇,我不要啊。就再等几日吧。”说着,还哭号上了。与鲧刚才被一株芝扑入怀中,自觉相当受用,可尔后又听这芝呜咽着什么先别炖它、什么再让它玩几日的,就不甚明白,问它:“我几时说今晚上要炖你了?”刚还要继续号哭的小芝这下抬了头,讲:“你不炖我,你买酒上来叫我吃做什么?”

与鲧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是因为那盅酒,就跟它讲:“酒在人间平日里也是叫人吃来消遣怡情的,又不是只是吃来了断此生的。”这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是说不是今儿晚上就来炖自己,倒也放心了些,只是还有些抽噎,就一边抽噎着一边跟着与鲧起身朝圆台边走去。

两人共用这晚膳,与鲧也是吃了些,倒觉得这盈袖庄果真是京都第一家,一间客栈的酒菜都已堪比外头酒楼馆子里的了,而那芝的嘴巴还未养刁钻起来,这会儿只觉得但凡是人类做出的食物都是味美得紧。有得吃的它都觉着好吃。

用完了膳,这小芝因饮了几口水酒觉得头晕,就眯着眼坐在桌旁,心里头还在盘算着日后这酒的用量,照自己对酒这样东西的耐受来看,该是半盅就能叫自己醉死过去,等到被炖那日终是临头了时,得二话不说,先灌半盅下去,卧倒了任他处置。与鲧见它脑袋晕沉地、脸儿微红地、目光凝滞地坐在那里,晓得它没用,才几口酒而已,就这般醉,且这酒还不是什么烈酒,于是将它打横抱起,置于里间榻上,就叫它睡去了。

小芝本是坐于圆台前自顾地晕醉着,且心里头迷迷糊糊地盘算着些它自个儿的心思,就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跟着又落了下来。有人帮自己除了鞋,还盖上缎面儿的布衾,说是“睡吧。”它便也没多想,就翻身睡去了。

与鲧见这芝迷糊着翻身睡去后,便唤了人来将正间里头未用尽的酒菜全撤了下去。而他独自一人坐在台子边上翻书来看。这城甚是热闹,初更已过,想那外头满条街上林立的楼馆该是还在做着生意,不见停歇,灯红酒绿,纷纷攘攘,与鲧想着不如明儿晚上带这芝出门去见识一下街市上迷人的夜间光景,只是美则美矣,别把它的心也给带野了就好。

至二更天都过了,他才和衣躺在那芝身侧。那芝像是有感应似的,他卧下没一会儿,它便翻了个身朝着他,再没一会儿,便挂到他身上来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都横跨了上来,就像是头一天晚上跟他睡时的情形,不像昨儿晚上,被吸口水吸怕了,转了身子去那侧便再也不肯转回来了,一晚上睡得连个身儿也不翻,防他跟防贼似的。就怕他“偷”它口水。

与鲧低下头看着这芝,想着它这副没记性、没气性、也没长性的性子,其实倒也好,上一刻有什么不痛快的,拿了样小玩艺哄哄它,下一刻它就能把那不痛快全给忘了。于是,与鲧这一宿,身上一直都挂着一株芝。

他本就无眠,一晚上杂七杂八地混想了不少事情,且也在思量着带这芝玩了一转之后,到底是送它回它潜邑佛子岭老家呢,还是领着它回自己长白山的住处。将它送回老家吧,好就好在,它应该服那处水土,可坏又坏在它是个呆的,有它的痴处。这两日看下来,它任人欺诳也不晓得反抗一下,自己都要炖它了,它还谨记着自己交待它要等着眼泪水的话,坐下哭起来了还不忘拿个瓶儿接着,这副呆傻的性子,送了回去,它能活得平安吗?可若是让它跟着自己回长白山,自己要留它在身边做什么呢,想自己都存在于这天地间万载有余了,也没说要叫谁人陪上自己一程。他也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化成的,他是天地间混沌之气凝结成的,他们四个凶神都是这般化来的,本就生得不净,他们的所谓神的灵性也都是如墨的,不见一分光亮,唯恐天下不乱,素喜兴风作浪,也只是这千几载来累了,才消停消停。说得不好听一些,他们这类神之所以叫得凶神,都是因他们身上本就煞气了得,阴气暗冥,可遮日月之光。

他就这么回环往复地想着想着,不禁还反问了自己一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刚刚会兴起一念,要带这灵芝回到长白山去?也是啊,带着它回去做什么?纷扰的念头到这一刻便愈加纷扰了起来,他既想不明白自己是由何而生起要带这芝回长白山去的念头,也想不明白自己若是带它回去了又能留它做什么。

夜阑人静时,与鲧向来少情少欲近乎于无情无欲的心反倒动荡了起来,猛低头见着这小芝埋在自己肩侧的那颗头颅,他自个儿倒也呆了起来,可又一想,不禁觉得有些烦躁。心内一上一下、忽上忽下地,就将之前那两番心思辗转回旋复辗转回旋,也得不出任何的结果,反倒极伤他的神思,心里头燥了,那两番心思在他胸中绕着,似是无有穷期般的。唉,罢了,既想不明白,他便也不再想了,能扰他心智的,都是麻烦的事情,而他就是天地间最怕麻烦的。

到了后半夜,他便不再想那些个了,只晓得身上挂了那株小芝,动也不动地,将自己当是条卷起的布衾般地箍着。他也不再低头望着这芝的头顶,只是将头偏向正间那一侧,见月光透过窗棂屉子中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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