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菁璇果然已经脱了鞋,侧身坐在了炕头最暖和的位置,紧挨着外婆。
外婆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盘扣扣到下颌的大襟棉袄,头上戴着黑色的绒线帽子,脸上纵横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沟壑,深深浅浅,写满了近八十年的风霜。
此刻,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年斑和皴裂口子的手,正将叶菁璇一双白皙纤细的手合在掌心,慢慢地、极有耐心地搓揉着。
老人的眼睛眯着,目光像冬日里罕见的暖阳,细细地洒在孙媳的脸上、手上,嘴角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满足的笑意。
大舅妈手里果然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水,不是茶,就是白开水,正小心地递给叶菁璇:
“先喝口热的,暖暖肚子。”
“这手冰的,”外婆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语速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疼惜。
“得好好捂着。闺女家,身子骨弱,可不能冻着。”
孙玄站在当地,看着这一幕。
妻子脸上有些羞涩的红晕,眼神温顺乖巧,任由老人摆布她的手。
屋子里很暖和,炕烧得正旺,热气透过厚厚的棉裤传到身上。
但他心里那点微妙的、孩子气的醋意,却像墙角水缸里漂浮的冰碴,清晰而顽固地存在。
就在这时,坐在炕沿另一边、一直吧嗒着旱烟袋的外公发话了。
外公是个清瘦的小老头,背有些驼,但眼睛很亮。
他看了一眼杵在地上的孙玄,烟锅在炕沿上“磕磕”磕了两下:
“玄子,你还站在地上干啥?跟个门神似的。
快脱鞋上炕,这大冷天的……你说你,自己皮实,咋也不想着点儿菁璇?冻着了可咋整?”
孙玄心里的冰碴似乎“咔嚓”响了一声。
他忍了忍,没忍住,喉头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撒娇的委屈:“外公,您……您就不怕我也冻着啊?”
外公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你小子还来这套?
他“哼”了一声,吐出一口呛人的烟气,道:
“你?你小子从小就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满村子窜,三九天都敢砸开河面的冰窟窿摸鱼!皮糙肉厚的,冻一冻,结实!”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大舅妈“噗嗤”笑出了声,二舅妈也捂着嘴扭过头去。
连正在低头喝水的叶菁璇,肩膀也轻轻颤动起来。
外婆抬起眼,嗔怪地看了外公一下,但眼里也盛满了笑意。
一屋子的空气,仿佛被这笑声搅动了,暖意流动得更快,更活泛了。
孙玄被噎得没话说,那股气憋在胸口,有点胀,又有点莫名的……妥帖。
他愤愤地,或者说,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愤愤”,弯腰脱了那双沾着泥雪的棉鞋,袜子大概破了洞,大拇趾有点凉。
他爬上炕,刻意避开了叶菁璇和外婆那边的“核心温暖区”,在外公脚边找了个位置,伸直了腿。
嗬!一股扎实的、熨帖的热力,立刻从炕席底下涌上来,透过棉裤,迅猛而不讲理地钻入四肢百骸。
那股在外面冻透了骨的寒气,仿佛遇到了克星,节节败退,从骨头缝里被一点点逼了出去。
他舒服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像块被冻硬了的糖,在暖炕上缓缓化开,脊背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
“这炕……真够劲儿!”他由衷地叹道,声音都带了点懒洋洋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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