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大火烧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的时候才渐渐平息,只有零星一两簇火苗在顽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其余烧过之处皆是焦黑的废墟,碎裂的砖墙与房梁铺了满地,若要进入深处举步维艰,断垣残壁更是看不出这也是皇宫的一部分。萧凌安木雕一般伫立在火光前一整夜,眼睁睁看着熊熊烈火逐渐微弱,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任何关于沈如霜的消息。他让人去废墟中找过,又疑神疑鬼地以为这场大火是有人故意为之,一定是妄图谋害皇后和皇嗣,命人封锁了所有城门,连夜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但是,无论他做什么,疯狂偏执也好,思虑重重也好,狠厉果决也好,终究只有空荡苍白的回答。没有找到沈如霜,没有找到尸首,没有找到纵火之人。沈如霜就像凭空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再也不见了踪影。他积压了满腔的期望、悲伤、失落、绝望,只能在被火光照得刺目的夜色中胡乱混杂在一起,连一个发泄之处都没资格拥有,如同千斤重的断崖山石般永远压在心口,哪怕他因此呼吸凝滞也不能摆脱。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一层又一层洁白的纱布,血渍印在玄色鎏金长袍上清洗不掉,萧凌安的脸色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与无力,吓得太医齐刷刷跪了满地,生怕他出了意外赔上性命。萧凌安望着慢慢浮现出云层的天光,心口忽然间袭来一阵窒息的疼痛,如同被人用利刃割开皮肉取了心头血,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凌乱模糊,只能攥紧了沾着鲜血的指节回了养心殿。当时听闻西南偏殿走水时走得急,养心殿无人顾得上收拾,现在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檀木宽桌上堆叠着厚厚的书册,无论哪本随意翻开一页都能取个不错的名字,干了墨迹的狼毫压在一沓宣纸之上,遥遥得看不清字迹,却能看到力透纸背的横竖撇捺,想来当时写得酣畅淋漓,甚至脑海中能够想到孩子活泼地在他面前跑过,他温声唤出这声名字的场景。昨夜的炭火已经燃尽了,寒风从殿门毫不客气地涌入养心殿,卷席着仅存的一丝温暖逃之夭夭,不经意间吹起了一张压得不严实的宣纸,飘飘荡荡地带到萧凌安的面前。他弯下向来挺拔俊逸如寒山松柏的脊梁,压低了腰将宣纸拾起,小心翼翼地拍干净纸面上的尘土,愣怔地看着这个“嘉”字。还记得那时在《诗经》一眼就选中了这个字,取其意为美好,亦是觉得沈如霜有孕和生下太子后的日子会美得像梦一样。现在想来只觉得讽刺,果然是一场梦,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再也消失不见了,如茶中水沫般无影无踪。为何无论幼时还是现在,美好之物从来不属于他呢?萧凌安想不明白。他紧紧捏着手中那张单薄的宣纸,就这样直挺挺地坐在殿中央的雕龙描金檀木椅上,眸光是从未有过的空洞无神,如同把魂魄抽走一般黯淡寂静,看着天光从晦暗变得明亮。到了上朝的时辰,安公公还是照例来寻萧凌安,刚踏入殿门时险些惊得脚下一滑,未曾想到他会在冰冷寒凉的养心殿内枯坐了一整夜。萧凌安眼底下是一片乌青,深褐色的眼珠始终凝视着宣纸没有动弹,长而浓密的睫毛耷拉在眼尾,将上挑凤眸的锐利尽数敛住,时不时随着突起的青筋跳动几下,整个人是安公公未曾见过的颓然。哪怕曾经被皇兄陷害走入绝境,被太后抛弃几乎丧命,被权臣拽入危机四伏的风云,安公公都没见过萧凌安有过颓废衰败之气,他永远只会更加不屈地挺直了脊梁,静待时机将那些害过他的人狠狠碾碎。“陛下,今日可要罢朝?”安公公担心地问道。闻言,萧凌安稍稍颤动了一下,目光从宣纸上缓缓挪到殿门前,似是因为安公公这一句话又想到了昨夜触目惊心的场景。但是他并未如昨夜那般慌乱悲痛得近乎疯狂,而是从眼底泛出一片平静,静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为何罢朝?”萧凌安俊秀如画的眉眼中蒙上一层茫然,仿佛水汽弥散。安公公只当是萧凌安顾及颜面想要强撑,关切又着急地埋下头,道:“皇后薨逝,奴才忧心陛下深思伤怀,硬撑着伤了身子。”他说得小心翼翼和轻缓平和,佝偻的身子尽是恭敬和担忧,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后才说出,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关切话,挑不出什么罪过。可萧凌安听了却如同受了极大的刺激,猛然间从檀木椅上站起了身,眸中涣散的神思骤然间聚拢在一起,刹那间射出的目光凌厉又阴鸷,如同冰雹砸入了原本平静的湖面。他迈大了步子三两下就行至安公公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卑微如蝼蚁般的身影,发狠地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摔到一旁,双眸微红道:“胡说些什么?你怎么知道霜儿已经不在了?”安公公疼痛得轻呼一声,却不敢扶着地面起身,诧异地抬头望向萧凌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昨夜那么大的火所有人有目共睹,沈如霜怎么可能逃得出去?现在去废墟中搜寻之人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众人皆说已经化为灰烬了,只能找找是否还有完好的遗物。只有萧凌安一个人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但是安公公看着萧凌安眼底即将翻涌而上的愠怒和不甘,生怕将真相告诉他只会火上浇油,不仅他没有什么好下场,陛下还会更加难以抑制,只能连声道:“陛下恕罪,奴才说错了话!只要没找到皇后娘娘,她就是还活着的!”这话才是顺了萧凌安的心意,他满足地微微扬起唇角,立刻就将方才近乎疯狂的惊涛骇浪藏了起来,又恢复了一贯以来淡定从容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更衣上朝。安公公始终连大气也不敢喘息,亦是怕萧凌安在上朝之时控制不住。但意外的是,萧凌安处决政务时机敏果决,与从前并无异处,如同无情的机括。文武百官心中亦有和安公公相似的心思,看到萧凌安面色平静时松了一口气,同往常一样递上折子参奏。直到快退朝之时,礼部尚书林瑾风壮着胆子站了出来,高声问萧凌安应当如何安排先皇后的后事。整个紫宸殿的空气都倏忽间凝滞,所有人都暗道不好,能够平安无事地混过今日就已经是侥幸,怎么偏偏还有人不要命地站出来问这样的事儿?再看向萧凌安时,只见他从容不迫的面容阴沉森冷,如同完美无瑕的玉石出现了裂纹,剑眉不悦地拧在了一起,干裂的薄唇间溢出一声威慑的冷笑,抬手间便罢免了林瑾风的官职。众人皆是惊骇地瞪大了双眸,但是无人敢出声反抗,皆知这是萧凌安的逆鳞,唯独林瑾风不肯服气,气得花白的胡须都发着颤,站在最前面仰起头道:“陛下何苦执迷不悟?逝者不能复生,要紧的是办好身后事,再另寻良人作为继后延续子嗣才是。先皇后固然有功,但臣以为她出身低微,又是罪臣之女,本就配不上陛下,难不成大梁要为了她绝后吗?”他的声音沧桑却洪亮,带着作为三朝元老的底气和自信,就算是先帝在世也要敬他三分,他也觉得句句公道,不会畏惧萧凌安的那份威压。“住口!”萧凌安还未等他说完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去,滚烫的茶水倾倒在林瑾风的身上,湿哒哒地顺着官服流淌而下,精美的官窑茶盏转瞬间就在冰冷地面上粉身碎骨,“哗啦”一声如同最后的惨叫。但是萧凌安却并未再说出任何反驳或是斥责的话,只是静默地与林瑾风对峙着,呼吸变得急促又紧迫,挺拔俊逸的背影几不可查地一晃。并非他不想驳回林瑾风的话,而是恍然间发现林瑾风所言竟是与他从前所想一模一样。
初识沈如霜的时候,他就嫌弃她出身低微,只是个外室所出的乡野女子,更是警惕她是沈家的女儿,时刻防备她会产生异心。他也一直觉得沈如霜不可能与他相配,就算给了她皇后之位也是看在子嗣和救驾的份上。明明林瑾风说得没错,这都是他心中所想,他应当将林瑾风当做知己才是。可是他为何不高兴?为何不想给他分毫的认同与赞赏?甚至相反觉得他这话不堪入耳,怒意不断在脑海中翻涌着,恨不得用针线将他的嘴死死缝上,从此以后不许再说出任何一句话。难不成在点点滴滴的日子里他也变了?现在这样荒谬的念头是在为沈如霜辩白吗?怎么可能思及此,萧凌安根本不愿意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定是沈如霜这次故意用这种拙劣又可笑的手段在玩弄他,偏殿的大火也只是她的游戏,就像之前的负气出走一样,都是为了博得他的心疼。只要他再等一等,沈如霜就一定会自己回来,还会听话乖巧地靠在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甜丝丝地唤他“夫君”。对,沈如霜还在,一定是这样。萧凌安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重复这几句话,说到他自己都慢慢地坚信不疑,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容不下任何人的反驳,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阴云散尽,恍惚间绽开一抹阴森又诡异的笑容,高高立于龙椅前,喃喃道:“你们休要骗朕,霜儿明明就在偏殿等着朕”此话一出,群臣看向萧凌安的目光都变了,从起初的忐忑紧张彻底变成了惊惧,最后全然变成了悲悯。连一直坚持的林瑾风都抚着花白的胡须长叹一声,不愿计较地拂袖而去。从此以后,无人再敢提起“先皇后”三个字,只会暗暗感叹陛下疯了。退朝之后,安公公跟着萧凌安一同回了养心殿,心中虽然为了方才林瑾风所言之事惴惴不安,但也觉得陛下当真机敏,能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打发那个老顽固。本想趁此机会开口夸赞几句,可又怕再次提及皇后娘娘薨逝之事,只能将这些心思暂且压在心底,照常服侍着萧凌安更衣批折子。等到萧凌安大致处理完上午的政务,倦怠地揉着眉心时,安公公又思忖着探一探陛下对皇后薨逝的态度,日后说话做事才好有个分寸。可还未等他开口,萧凌安先一步放下狼毫与奏折,轻柔又温和地笑道:“你让御膳房准备几道霜儿爱吃的菜,说不准她今日就会回来了。”安公公僵在原地,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口。这儿只有几个心腹宫人,陛下没有必要再继续装下去。既然如此该不会是真的吧“快去啊!”萧凌安见他一动不动,按捺不住地出声催促道。安公公欲言又止地凝视着萧凌安,只见他的那双眸子里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更没有曾经的讽刺和轻蔑,反而是极为少见的纯粹了不少,似乎期盼着用心准备一顿午膳就能换回先皇后一样。“奴才遵命。”安公公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应声出去了。萧凌安浑身都松快了不少,靠在椅背上期待着,可没过多久就又看见安公公回到了养心殿,目光慌张又躲闪,不安地搓着双手躬身道:“回禀陛下,御膳房说不知先不知皇后娘娘喜欢吃些什么?让奴才来问问陛下的意思。”闻言,萧凌安兴致勃勃地从椅子上起身,星眸中闪着点点光亮,刚想说这有何难,他们好歹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就算一时说不上来,只要稍稍回忆就能对答如流。他在宽敞的大殿中来回踱步,可每走一步脸色就沉了一分,眸中的光亮就黯淡了一缕,过了半炷香时间还是一个字都未曾说出来,只有伤口还未痊愈的掌心越攥越紧,生生将伤口再次划开。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和沈如霜用过许多次膳,大多是她用尽办法求他去的,只有寥寥几次是他主动来的。每次沈如霜求着他去时,那日的膳食都会格外丰盛,除了常见的鸡鸭鱼肉外,还会有沈如霜亲手做的江南小食,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图个新鲜有趣还是可以的。而他主动去或是让沈如霜来时,都会提前告知她一声,准备的东西要么是他自己喜欢的,要么与前者无异。久而久之,他已经全然习惯了沈如霜记下他的一切口味和喜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必去留心其他,只要在沈如霜准备好的东西上挑挑拣拣就好。以至于到了此时,他连沈如霜到底喜欢吃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中每一次共同用膳,沈如霜都格外高兴,先把他喜欢吃的尽数摆到他面前,然后剩下的随意吃些。似乎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吃,若是他亲自夹的会更为乐意。起初他只以为沈如霜是江南乡野来的,没见过京城的世面,哪怕是家常膳食在她眼里也是美味佳肴,所以才会什么都不挑剔。现在想来,他才发觉似乎错了。既然御膳房这么问了,就不可能有人真的什么都不挑,定然是沈如霜不想吃的时候从未说过,也未曾表现过,哪怕是在他登基后,也不会和御膳房提起。对上安公公等待的目光,萧凌安心里瞬间就没了底气,心虚之外还有一阵后知后觉的钝痛,如同有人用钝刀一点一点在心口上打磨,让不可追忆的往事洪水般袭来。“陛下,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玉竹还在宫中,她或许会知道。”安公公看着萧凌安的脸色就大抵猜到了,小声地提醒道。萧凌安先是淡淡点着头,后来将这话一品,刹那间就发觉了机会。他原以为那场火太过剧烈,偏殿中的宫人多多少少会有伤亡,玉竹是贴身侍女,成日都待在偏殿中,想必会难以幸存。若是她还活着,不仅可以知道霜儿爱吃什么,或许还可以告诉他霜儿究竟去了哪里。“她在哪儿?”萧凌安迫切地问道。皇宫正为先皇后薨逝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但宫外却不会受到分毫影响。深夜月光太过昏暗,街边道路复杂又没有宫中亮堂,沈如霜不得不暂且停下马车歇息,一觉醒来恰好朝阳初升,街道也热闹了起来。小贩叫卖着早点,阿婆挎着藤条编的菜篮逛着,垂髫小儿欢欢喜喜地推开门打着招呼热气腾腾的烟火袅袅升起,连周身寒冷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沈如霜闭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未觉得这般自在又亲近,仿佛终于从金笼中逃脱出来的囚鸟,正扑棱着翅膀要在俗世烟火间飞掠而过。她脚步轻快地驾着马车朝着城南走去,转悠着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期盼已久的身影,绕过好几个街道巷口,终于瞥见了那一抹洗得发白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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