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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债(第1页)

借债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地上的残雪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张建设提着两瓶水果罐头——那是用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钱买的,玻璃瓶在网兜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沉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罐头标签鲜艳,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旧棉袄格格不入。他要去大姐家。

穿过几条熟悉的、如今却显得格外漫长的胡同,拐进一个相对整齐些的家属院。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的冻硬的衣服,像一面面僵硬的旗。他走到一栋灰砖楼前,在单元门口踌躇了片刻,才吸了口气,踏上冰冷的水泥台阶。

敲门。门内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条缝,露出大姐那张略显富态、但此刻却带着明显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的脸。

“建设?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大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侧身让他进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他手中的网兜和那身寒酸的衣着。

屋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带着一股饭菜和暖气的混合味道。客厅不大,但收拾得整齐,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正开着,播放着喧闹的节目。姐夫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看见他进来,放下报纸,脸上堆起笑容,站起身:

“哎呀,建设来了!稀客稀客!外面冷坏了吧?”他热情地拉着张建设坐下,又忙着去倒茶。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张建设面前的茶几上,茶叶在杯子里缓缓舒展开。大姐坐在对面,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在他和那两瓶水果罐头之间微妙地游移。

“厂里……最近还好吧?”大姐试探着问,声音放低了些。

张建设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喉咙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姐,姐夫……今天来,是想……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两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厂里情况不好,我……我下岗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家里现在……桂兰身体不行,小梅还要上学……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想……想跟你们周转一点,不多,就五十块,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姐夫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了张建设的话:

“建设啊,不是当姐夫的说你!”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换上了一副愁苦又为难的表情,“你这……你这可真是给我们出难题啊!”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诉苦:“你看,你侄子这对象算是谈成了,可对方家里要求高,彩礼、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一样不能少!我们这正愁得睡不着觉呢!光是这新房,就得重新粉刷,置办家具,哪一样不要钱?我们那点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掏空了!现在还欠着外面一屁股债呢!”

大姐在一旁附和着,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是啊,建设,不是姐不帮你,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现在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她看着张建设瞬间惨白的脸色和低垂下去的头,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要不……你去问问老二家?或者……找厂里看看有没有啥补助?”

姐夫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精明”:“对对对!找厂里!你是老劳模,厂里总不能一点不管吧?再说,这亲戚之间,救急不救穷,我们这……唉,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张建设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手里的茶杯渐渐变凉,那点虚假的热气早已散尽。他听着姐夫一条条、一件件地数落着自家的难处,听着大姐那些苍白无力的推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他明白,再坐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差点带倒桌上的茶杯。

“我……我知道了。打扰了,大姐,姐夫。”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弱。

“哎,你看你这……饭点了,吃了饭再走吧?”大姐也站起来,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客套。

“不了,桂兰……还在家等着。”张建设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门口,甚至忘了拿走那两瓶作为“敲门砖”的水果罐头。

姐夫拿起网兜,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轻松的复杂表情:“这个你拿回去,给小梅吃。我们这不缺。”

张建设没有推辞,麻木地接了过来。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屋里的暖意和那令人窒息的虚伪。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松了口气的低声交谈,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手中的水果罐头沉甸甸的,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他尊严扫地的证明。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棉袄,他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心里已经结了冰。这第一站,就像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彻底浇灭了。

厂工会那座红砖小楼,此刻仿佛成了北春机械厂最后一块还能渗出些许暖意的疮疤。然而这暖意,却是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绝望与焦虑的燥热。

张建设还没走近,就被一阵鼎沸的人声浪潮淹没。小楼门前那片空地,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和他一样洗褪色的工装,像一群被驱赶到狭小礁石上的、惊慌失措的蚂蚁。人们推搡着,叫嚷着,咒骂着,每一张脸上都刻着相似的惶恐与愤怒。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股从人潮深处散发出的、因长期饥饿和紧张而产生的淡淡酸腐气。

“凭什么不下他?他小舅子是车间主任!”

“我家五口人就指望我这点工资啊!”

“工会是干什么吃的?管不管我们死活?!”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耳膜。几个工会的办事员被围在中间,满头大汗,声音早已喊得沙哑,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维持秩序:“大家别挤!一个个来!厂里困难,领导正在想办法……”

张建设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他的肩膀撞到一个人,那人猛地回头,眼睛赤红,布满血丝,是铸工车间的老孙头。

“挤什么挤!张建设?”老孙头认出了他,脸上的怒意瞬间化为一种古怪的、带着嘲讽的惊讶,“哟!你这大劳模也来了?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了?不是有特殊任务吗?”他特意加重了“特殊任务”几个字,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张建设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低下头,避开那目光,像一条滑腻的鱼,艰难地从人缝里往前钻。汗水从他额角渗出,迅速变得冰凉。

好不容易挤到工会办公室的门口,那扇原本普通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门槛内外,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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