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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第1页)

听诊器那坚硬的圆听筒贴在他裸露的胸上,冰凉冰凉的,很不舒服。房间很大,呈正方形,有一张胡桃木质、样式陈旧的床。这张床起初是他一个人睡的,后来成了他的婚床。他儿子就是在这张床上被怀上,出生,最后衣冠整齐地躺在上面等待入殓。这所他熟悉的已经六十五年的房子虽然普通、安静、孤寂、气味与其主人一样,却似乎挤满了人,尽管这里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他所认识的:有卢西斯·皮博迪,他这时本应在城里行医,还有两个黑人,一个可能在厨房里,另一个可能在草坪上的割草机旁,正装模作样地干活,挣着他们到了星期六傍晚就期待着发放的工钱。

但最糟糕的是听诊器那又硬又凉的小听筒,甚至比那裸露的、长满细软的灰毛的胸膛遭受蹂躏更为糟糕。事实上,只有一种情况令他轻松。他以含有担忧与嘲弄的幽默想着:“至少身边没有大声嚷嚷的女人烦我,否则就倒霉了,她们结婚或离婚都免不了大声嚷嚷。如果他只是把这该死的小玩具听筒拿掉,让我的黑鬼去干活——”

果然,他的思想还没有结束,皮博迪就拿掉了听筒。可是,他刚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把身子放回靠垫里,其中的一个黑人,是个妇女,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捂着耳朵。那个女黑人站在床脚处,一双又长又灵活的黑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脚竖板上,眼睛往头颅里翻着,露出许多眼白,嘴巴大张着,发出连绵不断的女高音,像高音调风琴的声音那样圆润,像汽笛那样具有震裂墙壁的力量。

“克劳丽!”他喊道,“停下!”她没停。她显然是既看不见又听不见。“你,杰克!”他冲着站在她身旁,手也放在床脚竖板上,脸朝下对着床,神情高深莫测的男黑人喊道:“把她领走!快!”见杰克也没动弹,他就愤怒地转向了皮博迪。“来呀!卢什!把这些该死的黑鬼从这儿赶走!”但皮博迪似乎也没听见他的话。法官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把听诊器折好放进箱里,在那个女人响彻房间的尖叫声中又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他扬手掀开毯子,起身下了床,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那间屋子,那所房子。

他立即就意识到他还穿着睡衣,便扣上了大衣。大衣是绒面呢的,黑色,过时但仍雅致,有着黑貂皮衣领。“至少他们没来得及把这种东西给我藏起来,”他烦躁而又气愤地想着,“如果现在还有我的……”他低头看了看脚。“啊。我似乎已经……”他看了看鞋。“这也还算幸运。”然后,短暂的惊讶也消退了,愤恨这时就有了扩散的空间。他碰了碰帽子,又摸了摸翻领。那朵茉莉在那儿。不管怎么说,虽然他像过去不得不做的那样骂杰克,但那个黑人决不会忘记任何一种应时开放的花。你总能在早上的咖啡盘里见到新开的、完美的鲜花。鲜花,还有那……他握住胳膊下方的乌木手杖,打开了公文包。两块新洗的手绢放在书的旁边。他拿了一块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克劳丽的尖叫声听不见了。

一时间,他十分不快。他憎恶人群:那种转来转去、漫无目的、不急不躁的傻样儿,那种有活力的肉体与他的肉体的碰撞。但不一会儿,他就自由了,自由地站着,尽管仍有一点怒气和一点烦恼。带着正在消失的愤恨和厌恶,他回头看到那群人默默地聚集在入口处。等到他的厌恶消失,他的脸就会变得平静而理智,模糊而又执着地显示出,他的沉思默想没被扰乱,没被惊醒。因此,他就能以十分轻松、戏谑和平静的声调说:“他们好像有一大群。”

“是的。”另一个人说。法官看了看他,发现是个年轻人,身穿寻常的、略带婚礼气味的晨礼服,正紧张、耐心地看着入口。

“你在等什么人吗?”法官问。

这时,另一个人看了看他。“是的。你没见过——但你不认识她。”

“认识谁?”

“我妻子。确切地说,她还没成为我妻子。但婚礼本应是在中午举行。”

“出了什么事,是吗?”

“我不得不那么做。”年轻人看了看他,紧张而又忧虑。“当时我晚了,就开了快车。一个孩子跑到了马路上。我开得太快停不了,就不得不转弯。”

“你没撞着孩子吧?”

“没有。”另一个人看了看他。“你不认识她吗?”

“那么你等在这里是要……”法官凝视着另一个人。他眯起双眼,目光锐利而严峻。他突然厉声说道:“废话。”

“什么?你说什么?”另一个人问道,神情茫然、紧张,又有点急切。法官挪开了视线。他额上因气愤和惊讶而起的皱纹松开了。他似乎是采取了迅速而审慎的行动将它从脸上除了去。他就像一个击剑外行,面对着某种不大可能发生的危机舞了一会儿剑,却握着剑突然发现危机就在面前。他神情警觉,迅速朝着入口凝望起来:他似乎在以一种平静而又强烈的专注默默地凝望着那些进入者的脸。他默默看了一周,视线又回到另一个人。那个年轻人仍然在注视他。

“我猜你也是在等你妻子,”他说,“希望你能等到她。希望你能。”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绝望。“我猜她年纪大了,像你一样。一个人寻找和等待他或她与之携手到老的另一个人时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因为像我这样等待和寻找一个尚未嫁人的姑娘就已经够受的了。当然,我的情况可能是最难忍受的。你瞧,如果那事发生在第二天该多好——无论什么事也行。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也会因为那个孩子而不出来了。也许我只是在想象我的情况糟糕。它不可能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它一定不可能。我希望你等到她。”

法官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某个人,不是为了等待任何人。”他看了看另一个人。他脸上依然是一副苦笑。但他眼睛不在笑。“如果我是在等任何人,那也许是我儿子。”

“哦。一个儿子。我明白了。”

“是的。他的年纪也该跟你差不多。他是十岁上死的。”

“在这里找他。”

这次法官真的笑了,但眼睛除外。另一个人看着他,那严重的忧虑这时掺入了轻微的好奇。“你是说你不信?”法官大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掏出一个装烟丝的布袋,卷了一根细长的烟。他抬头看时,发现另一个人又在看入口处。法官停住了笑。

“你有火柴吗?”他问。另一个人看了看他。法官举起了烟。“火柴。”

另一个人在口袋里找了找。“没有。”他看了看法官。“在这里找他。”他说。

“谢谢你,”法官答道,“我以后也许会采用你的建议。”他转身走了。然后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那个年轻人正看着入口。法官茫然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他转身接着走,然后又停下,呆住了。他的脸上全是震惊,变得像一副面具一样纹丝不动;那张敏感、无力的嘴,那对小巧的鼻孔,那双只有瞳孔或没有瞳孔的眼睛。他似乎丝毫也不能动了。这时,马瑟谢德扭头看到了他。刹那间,马瑟谢德暗淡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那短小、无牙的下巴剧烈地动了一下,开始持续下垂,最后停下了。

“噢哟?”马瑟谢德说。

“没错,”法官说,“是我。”随着催眠力的离去,他的脸又笼罩在困惑和谨慎的阴影之中。甚至在他自己听来,他的言词也像是出自白痴之口。“我还以为你死……”接着,他尽了最大努力,嗓音又变得轻微、戏谑和镇定,“噢哟?”

马瑟谢德是个矮胖的男人,穿着一套搭配不当、满是油泥的衣服,肮脏的衣领上也没打领带。马瑟谢德看了他一眼,暗淡、困倦的目光里充满了强烈的愤恨。“那么,是他们带你来这里的,是吗?”

“这要看你说的‘他们’的所指和‘这里’的所指了。”

马瑟谢德的一只胳膊猛烈挥动了一下。“就是这里,老天爷作证!那些个传道士。那些个高喊耶稣者。”

“哦,”法官答道,“好吧,如果我还在我一开始认为我所在的那个位置上,我不会知道我是否在这里。但你是绝对不在这里,是吧?”马瑟谢德激烈地骂着。“是的,”法官说,“那时,我们下午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讨论伏尔泰和英格索尔,从未想到我们会谈起这种问题,是吧?你呢,是无神论者,哪怕是看一眼高耸入云的教堂尖塔也会激怒你,而我却是从未偏离一点理性来接受你那省心省力的虚无主义理论。”

“省力!”马瑟谢德叫道。“老天爷作证,我……”他无力而又激烈地骂道。法官脸笑眼不笑。他再次把烟卷上。

“你有火柴吗?”

“什么?”马瑟谢德问。他盯着法官,张着嘴。他把衣服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猛烈的动作使他那把挂在腋窝处的大手枪的枪柄闪现了一下。“没有,”他说,“我没有。”

“是的。”法官说。他搓着烟,注视的目光轻柔而又戏谑。“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听说你已经……”

马瑟谢德又突然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我没有。我那只是自杀。”他瞪了法官一眼。“该死,我记得我拿起了手枪;我记得它贴在我耳朵上形成的那个冰凉的小圆圈;我记得我告诉扣动扳机的手指……”他瞪了法官一眼。“我以为那是我逃避那些传道士的一条途径,因为根据教会自己的标志……”他瞪了法官一眼,暗淡的目光里含着无奈与愤怒。“可是,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来这里找那个男孩。”

法官垂下目光,嘴唇翕动了一下,使眼睛周围的皮肉皱了起来。他平静地说:“不。”

马瑟谢德怒目注视着他。“寻找那个男孩。不可知论。”他咆哮着,“先看清事情的发展方向,然后再说‘是’或‘不是’。老天爷作证,我情愿认输,神圣地死去,让十英里内的每一个冲天叫喊的傻瓜围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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